本帖最后由 花落 于 2016-5-7 20:31 编辑
说不准是哪一年了。只记得那阵子电台正火火地播放刘兰芳的长篇评书《岳飞传》。 本家四爷有台收音机,笨头笨脑的,前脸上总半遮着一块红布——像半新不旧的婆娘。别看样子不怎么的,但在我们这群只会下河塘摸鱼虾串胡同捉迷藏连火车都没见过的山娃子眼里,却算得上一件异常稀奇的宝物了。 每天吃罢晚饭,我们便早早地聚在四爷门口,像一群饥饿的鸭子,脖子伸得老长,静候四爷和他那会说会唱的匣子的到来。而四爷偏偏故意刁难或是端显架子似的,每每等我们急得哇哇乱叫“过了,快出来吧!”,他才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挟着收音机蚯蚓般慢吞吞从家里游出来。歪叼着半根大前门香烟的嘴里一个劲嘟囔着“急啥,还早着呢!”,就把那家伙小心翼翼端端正正搁在石台上,然后顺手“啪”地一拧,里面便传出女播音员亮美的声音:“山东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评书连播节目时间,请继续收听……”一秒都不差。大人们也便纷纷从四面拢过来,一边胡吹海侃一边惬意地听书。 其时我们并不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纷纭杂沓的人物情节,更多的则是收音机本身无可言表的魅力和它所制造的那份情趣牢牢地抓住了我们幼小而苍白的心。记得一次,有个不安分的小子趁四爷不注意偷偷地戳了一下,那声音便“嗡”地一下陡然大了起来,直吓得我们一个个头皮纷炸气血乱涌,像做了什么塌天大事;而四爷则趁势将巴掌一抡,笑骂道:“打死你个小兔崽子!”遂用一种舒缓的手法使音量徐徐降下来,神秘地告诫道:“可别乱碰哦,这东西值钱着呢,顶我一个月的工作呢。弄坏了你们可赔不起哟!”周围的人便都唯唯称是。 后来才听大人说,四爷在煤矿上做事,是村里有数的几个“大工人”之一。那种“吃钱的玩意儿”,也只有他们才“称”。 当时我就想,什么时候俺家也能有台收音机呀? 我知道这只能是一个梦想而已。因为那时我和弟弟妹妹都已上小学,母亲又常年有病,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几亩薄地和当民办教师的父亲每月十几元的工资支撑,就连买个筷子添个碗都得酝酿好几天,哪有闲钱买这“不治渴不治饿的物什”? 可不久我的梦想竟实现了。 那是在一次因弟弟胡闹将四爷的收音机不慎“弄坏”导致他和母亲发生口角进而吼了些“买不起”之类的话之后。当时我们并不真正理解这其中的“奥妙”,只是从父母的话语和脸色上似懂非懂了一种叫做“气”的东西(自然我们后来也懂得了这“气”的狭隘与保守);但不管怎样我们是有一台自己的收音机了,虽然此后很长时间全家谁也没添一件子像样的衣服,虽然我清楚地记得那年过年我们竟没吃上顿猪肉饺子,但毕竟我们是有一台自己的收音机了。 从此一有空闲,我们全家便围坐在收音机旁听相声听歌曲听戏曲听广播剧,嘻嘻哈哈笑笑闹闹,度过了许多幸福而又快乐的时光(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发生过争台之类的不愉快的“事件”)。那情景直到今天还栩栩如生在我的梦中。用父亲当时的话说,这就可以叫作“天伦之乐”了。 可惜不久我就升入初中,独自到五六里外的县十八中去读书了。虽然三年的中学生活很紧张也很精彩,我却始终没舍得离开那台收音机。星期六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放入它温馨的抚摸里,让它为我拂去内心的疲惫,拂去一些莫名的烦恼与空虚。现在想来,这台收音机竟是我当时了解社会认识世界的一大窗口,一个知心朋友。是它给了我知识,给了我启迪,给了我许多的动力和内涵。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台曾十分“得宠”的收音机竟渐渐遭到冷落了。是从家里买了录音机彩电之后,还是我们都已长大,再也找不回儿时的感觉? 所幸我们兄妹三人都“很有出息”,陆续考上了学并参加了工作,父亲也转了正,母亲的身体也好起来了。只是彼此天各一方难得相见,即使偶尔匆匆一聚,大多也就谈些社会人生感受见闻之类,谁也顾不上理那连商标都看不清的老收音机了。 就在这篇小文即将收尾之际,我又回了趟老家。觉得有两件事尚值得一提。一是饱经风霜容颜斑驳目睹我们十几年变迁的收音机已被我两岁的儿子拆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具可怜的空壳缩在墙角;二是恰巧遇到了手持一台精致的半导体塞着耳机坐在街口的四爷。我恭敬地给他老人家请安,他也赶忙起身与我搭话,那神情亲热得让人感动。至于以前的事,我想大约他早就已经忘却了罢。 1997年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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