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误（旧贴）

自由落地的星星

　　一　
　　　　　　　　　　　　　　
　　离去的那一刻，正是暮色苍茫，回巢的晚鸦旋绕着独乐寺悠悠的钟声，渐渐的隐去。又是桃红柳嫩的时节，喜庆的红灯笼映着正艳的桃花，今天是太守曹大人的千金曹煦入宫的日子，没有人知道，这一刻，偌大的太守府里，伤心的人，只有煦和我。
　　　　　　　　　　　　　　　　　
　　自从十二年前，父亲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蓟州太守曹大人，从那时起，这里就成了我的家。而煦，就成了我最好的伙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次又一次的花开花落，我们在彼此的目光里渐渐的长大。虽然煦和我，我们谁也没有提及什么，可我知道，她和我一样，都在期待着会有一天………
　　　　　　　　　　　　　　　　　
　　我们等来的却是宣煦入宫的圣旨。
　　　　　　　　　　　　　　　　　
　　煦在我的面前仔细的别好发髻上那支碧玉的发簪，回眸漫眼这深深的庭院，低眉轻吟
　　　　　　　　　　　　　　　　　
　　桃花误将春风信，年年花开春寒时。
　　未知春归无觅处，暗香空绕寸寸枝
　　　　　　　　　　　　　　　　　
　　我想起了那去年的四月天，正是清明时节。蓟州的春天，总是来的较晚些。然而一来到，却就会是浓浓的让人心醉的感觉。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煦都会和母亲一同去城北的独乐寺进香，那一年，太守夫人偶有不适，于是托付我伴煦前往。
　　　　　　　　　　　　　　　　　
　　远处青山似黛、碧水如蓝，道旁是一路的桃花，浅浅的绿草，时隐时现出马蹄。翦翦的春风吹过，偶有片片的花辨垂落在马首，煦轻轻的拂去落花，叹了一口气
　　　　　　　　　　　　　　　　　
　　“桃花虽好，奈何春短”
　　低声轻吟道：桃花误将春风信
                            年年花开春寒时
　　　　　　　　　　　　　　　　　
　　我在煦的身后脱口而出：漫眼江山多锦秀  
                                              却爱迎春第一枝。
　　　　　　　　　　　　　　　　　
　　煦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嫣然一笑，然后策马扬鞭，轻快的马蹄如风一般的掠过，身后蝶一样的飞舞着的，是那卷起的落满一地的桃花，回家的路上，低垂的桃枝挑落的煦的头帕，乌黑的发丝舞动在和暧的春风里，正艳的桃花映着煦更艳的容颜，那一刻成了我生生世世里看到的最美丽的风景。
　　　　　　　　　　　　　　　　　
　　城边的小店里，我下马为煦买来一支玉簪，碧油油的，如同是取自凝结的潭水中。
　　煦笑着问我，“司徒玉之玉较之此玉，若何？”
　　我也戏言到“当堪仲伯”。
　　煦娇喃的瞪了我一眼，夺过发簪，转过身去，仔细的插在了你的发髻里。
　　　　　　　　　　　　　　　　　
　　从这以后。你的秀发就成了它的归宿，带着我的一丝柔情，伴着你的寸寸青丝伴着你，度过了十五年的日日夜夜。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想到，会有一天，它走进了你的心里……
　　　　　　　　　　　　　　　　　
　　“玉儿，回府吧”。宫里的车马早已远去了，我的思绪如雾一般的散去，调转马头，强忍住眼中的泪水，背后传来太守大人无奈的叹息。桃花依旧，人面杳杳。声声的马蹄，踏碎的不是霭霭的暮色，而是我的心……
　　　　　　　　　　　　　　　　　
　　二
　　　　　　　　　　　　　　　　　
　　幸福和不幸之间究竟有多远，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是我知道，它们隔着一堵厚厚的宫墙。
　　　　　　　　　　　　　　　　　
　　煦入宫的第二天，我就从军去了睢阳，长烟落日、断戟残戈，每当狼烟四起时，死神的阴影会让我忘却一切，可每当羌管悠悠，明月万里时，陪伴我的，除了腰间的龙泉剑，剩下的只有我对煦的思念。
　　　　　　　　　　　　　　　　　
　　今年的初春，我和所有的将士与大辽国的大军在睢阳城外展开了决战，惊天动地，鬼泣神惧，士卒和百姓同仇敌忾，斩敌十万。敌国元帅的首级也悬在了我的马前。这一役后的二十年里，千里之内再不见胡马峰烟。消息传到京师，无不弹冠相庆，龙颜大悦，犒赏三军。圣旨传来，册封我为都尉，回京面君。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这十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过煦的消息，我无数次的在一个相同的梦中与煦相逢，在我的梦里，煦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那里，在她的身后，片片的桃瓣随风飘零。
　　　　　　　　　　　　　　　　　
　　煦告诉过我，如果你所思念的人，出现在你的梦里，那就预视着今生你和她将没有结果，
　　　　　　　　　　　　　　　　　
　　而我却又一次见到你，那一刻，我的心如同疆场万马般奔突，我的面容却如同边关铁甲寒月一般的冰冷。因为煦，我看到你坐在天子的身旁。
　　万岁在后宫行园设宴，我是唯一的陪臣。
　　　　　　　　　　　　　　　　　
　　“睢阳一役，玉卿功不可没。有卿如此，则我江山社稷当保永固，我黎民百姓当享泰平啊。”
　　“素闻卿文滔武略、从戎则胸有百万，弄墨则妙笔生花，逢此良晨，何不赋诗以助兴。”
　　“臣不敢，恐辱君听。”“爱卿不必多礼。”
　　　　　　　　　　　　　　　　　
　　圣上又转过头对着煦说到：“爱妃素日郁郁，唯最喜桃花，今玉卿凯旋，时正三月，桃花正艳，就以此花为题，卿等赋诗以尽兴如何？”
　　煦沉默了片刻，缓缓的轻言到
　　　　　　　　　　　　　　　　　
　　“逢君厚爱，敢不从命”
　　满园春好花从容  锦盖如云笑如风
       唯有春知桃花误  浅香暗送梦千重
　　　　　　　　　　　　　　　　　
　　圣上赞罢又问我道，“卿诗成否抬头念来，不必拘礼”。
　　我于是抬头看去，看到的是煦高贵的凤冠下依旧的容颜，与旧日不同的是，她的眼眸已如同深遂的幽潭。
　　　　　　　　　　　　　　　　　
　　那一天，我想我最后是醉了，在万岁起驾的时候，我踉跄着行礼。你随后离去，隐约间，在你的背影里我朦胧的眼看到你的发髻上一抹的翠意，我告诉自己，那不过只是春天一片绿叶的影而已。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你吟诗，而我们的那首诗，是否还深藏于你的记忆里……
　　　　　　　　　　　　　　　　　
　　三
　　　　　　　　　　　　　　　　　
　　时间就这样的一天天过去了。
　　　　　　　　　　　　　　　　　
　　春天，又悄无声息的来了，可这一年的春天却是格外的不同。经冬无一丝的雨雪，而春风又炽灸着每一寸的土地。已是晚春了，却不看到一棵青草。无奈的人们面对的只有干涸的原野。
　　　　　　　　　　　　　　　　　
　　圣上要出巡了，要去江南。听说有本奏江南七州饥孚遍野，也听说江南七州的守备们，劳民十万、大兴土木，在西子湖畔修起了一座辉煌的行宫，等待着皇帝和皇妃的幸临。
　　　　　　　　　　　　　　　　　
　　赤日炎炎，才是春未，也已然有了盛夏的气息，干燥而又炙热的风，灼烧着面庞，汗水滴入干裂的土地，瞬间就没有了踪迹。我的面容依然的冰冷和刚毅，但我的眼神里却荡漾起一层似水的柔情，因为我看到前方有一片正在盛开着的桃花林。一片艳艳的桃红色，风里传来了些许似曾相识的气息。似乎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春天，而凤鸾中的你，似乎又站在我的面前。
　　　　　　　　　　　　　　　　　
　　隐约的，我感觉到了什么，一种熟悉的感觉，腰间的剑也开始轻轻的颤动。我努力的回忆，沙场的寒月，似乎又回到了我的身边。眼前的一点光芒如月光一般的寒冷，却无比尖锐的刺来，我的瞳孔收缩成了一个点，与它针锋相对。我知道我感觉到了什么，那就是死亡！
　　　　　　　　　　　　　　　　　
　　这是怎么样的一群贼寇啊，面容削瘦、衣不蔽体、赤足被发、眼中绝望和希望混乱的交织在了一起。十年的金戈铁马，一眼就能看得出，这些并不是什么战士，只是一些被饥饿和绝望逼迫到了生的边缘的穷人，那满是老茧的手，那本应拿着锄犁的手，现在却拿着闪光的利刃，在桃花的映衬下，殷红如血。
　　为首的一个黝黑的汉子，振臂高呼“昏君无道、人可诛之”其实在那一刻，我就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我拨出了腰间的长剑，它陪了我整十五年，边关十载，斩酋无数仍锋毫不损。可是今天……
　　　　　　　　　　　　　　　　　
　　人群冲了上来，挥舞着刀剑，杂乱无任何的招式可言，但是，千万不要低估了任何人的力量，尤其是当一个人，可以为一件事而抛却生命的时候，你必须以同等的生命去面对，你别无选择。
　　死亡笼罩着每一个人，不时的有人在血光中倒下。我看到的眼，或是惊恐、或是绝望、或是呆滞、每一个都真切无比，在这一刻，没有人会再去掩饰自己。我站在龙辇边上，可是我的眼却一直的守在你的帘前，你还是不再看我一眼么。
　　　　　　　　　　　　　　　　　
　　一声嘶哑的哀嚎，中郎将李亦倒下去了，他的刀砍去了对方的头颅，鲜血如箭一样的喷向空中。但是那没有了头颅的躯体却却依然的向他奔来，连人带剑扑入他的怀中。煦的周围已没有了侍卫，他们都站在了圣上的车前，围成了一个圆周。后面不太远的地方尘土飞扬，我们的人都知道，那是御林军赶来了。所有的侍卫不再惊慌。他们聚在皇帝的周围，既显示了对皇帝的忠心，又最大限度的保证了自己的安全。暴乱者也死伤大半，可愈是活到最后的也愈是勇猛顽强的人。
　　　　　　　　　　　　　　　　　
　　我向着煦的方向奔跑去，我看见煦在安静的看着我，眼中没有一丝的不安，却如同幽暗的深潭。
　　在我的背后，我听到圣上惊惧的叫喊声，“玉卿、救朕”我回过头，看到一个人，不、那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刀，刺透了人墙，势不可挡的直奔向它的目的。
　　　　　　　　　　　　　　　　　
　　一个真正的武者，他的武器也就是他的身体的一部分，而在生与死的战斗中，，一旦分离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这一点是每一个人共知的。
　　我没有回身，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但我的剑却带着我一半的生命，追上了那把扑向圣上的刀，然后和它融在了一起。
　　放弃了手中的剑，我就已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就在煦的面前，最后的一个对手向我扑了过来，他的眼如鹰一般的犀利，浓浓的杀气，让人想起了秋的萧瑟，我也知道，他的目的已不再是煦，而是我。
　　我还知道我已无力再击败我的对手，但是，我可以让他停止前进。
　　如果你睁开的眼，只看到一道闪电，那么这一道闪电究竟是永恒还是瞬间。
　　我的手温柔的拂过了他的前胸，而他的刀也无误的进入了我的心口，刀锋刺透铠甲，刺穿肌肤，被肋骨略一阻挡，然后继续的深入心脏。却没有一丝的痛楚。而我的另一半的生命，通过我的手进入他的体内时，我的眼睛看到他仿佛沉重的叹了一口气，他的眼光开始暗淡下去，紧绷着的肌肉也开始松驰。我的生命离开了我的身体，却驱赶走了他的生命。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煦，你在吗？你在哪里呢？
　　　　　　　　　　　　　　　　　
　　我听见你在喊我的名字，如同那一年的春风里。仿佛间我还看到了你艳如桃花的笑颜。我知道我躺在了你的怀里，我已无力再睁开眼，可我还是看到了我自己，那是在你的眸里，在我的身后，片片的桃瓣随风飘零。
　　　　　　　　　　　　　　　　　
　　仿佛是下雨了，点点滴滴的，湿润着我的干裂的唇，一点淡淡的又涩涩的滋味，带给我一片的轻凉，我的心在宁静安祥中渐渐的散去。
　　　　　　　　　　

自由落地的星星

　　　　　　　　　　　　　　　　　
　　
　　　　　　　　　　　　　　　　　
　　四
　　　　　　　　　　　　　　　　　
　　许多的日子过去了，后宫里开始流传关于煦的死的说法。有一种说法最为离奇。煦死去的那夜，有人看到她在那片白天里激战过的桃花林里吟诗，
　　　　　　　　　　　　　　　　　
　　桃花误将春风信      年年花开春寒时     
       无情春短终归去      暗香空绕寸寸枝
　　　　　　　　　　　　　　　　　
　　满天的花瓣如同漫天的血雨。
　　　　　　　　　　　　　　　　　
　　大旱许久的江南，那一夜忽然下起了大雨。煦盘膝坐在御前侍卫司徒玉战死的地方，拨下那支最心爱的玉簪，然后深深的刺入了自己的心里。清晨，雨停了。巡值的卫士发现了她，就那样的，还静静的坐在那里。膝头字迹模糊的诗稿，已分不清那上面殷红的是花、是雨、是血、还是泪。
　　　　　　　　　　　　　　　　　
　　五
　　　　　　　　　　　　　　　　　
　　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虽然我知道它是与生俱来。直到有一天，我在浩如烟渺的青史里看到了下面的文字，
　　　　　　　　　　　　　　　　　
　　“长兴岁未，江南大旱、七州蝗，荆、杨二州饥孚遍野，人相食，二年春三月乙已，帝携贵人曹氏巡江南。已酉贼陈谋反，刺帝于杨州，诛死。校尉司徒玉、中郎将李亦护驾死。……帝迁怒校尉司徒玉，诛其三族。是夜，贵人曹氏崩。庚戌，杨州地震。辛亥，地又震，众臣皆谓不祥，帝乃诏赦天下。”……《五代记》；
　　　　　　　　　　　　　　　　　
　　“司徒玉，字玉章，陕州韩城人氏。天成进士。文绦武略，官至校尉、陕州太守。少年丧父，寄居蓟州太守曹通府。天宝二年，帝巡江南。杨州贼陈开伏刺帝，司徒玉诛之，自亦身死，帝怒其惊驾，诛其三族计一百三十二口，有侠士携其尸还，并族人合葬于朴原，无碑无铭，人称司徒冢，后百年陕州无姓司徒。”……《韩城县志》
　　　　　　　　　　　　　　　　　
　　“司徒遇，生不详，字奉章，陕州人氏，开平六年其父司徒晨左迁渔阳守备，客死蓟州，寄遇于故交太守曹通，遇年少即精文通武，人皆谓之非常。曹通次女煦，六岁能书，亲皆奇之，及长，进止有序、风容甚盛，世人皆称二人乃天成之双，元初元年，煦以选入掖庭。甚见宠爱，为贵人。遇十八从军，百战沙场，名动三军。帝嘉其功，赐校尉，御前侍卫。遇年少俊杰，帝甚喜之，遂常出没深宫禁地。见曹贵人亦不避，人皆侧目不语。
　　长兴二年，帝携煦游江南，遇护驾相随，至杨州，贼人陈开欲刺帝，连伤数随从，司徒遇力战而诛杀之，然亦身中数剑，卒于驾前。是夜，曹贵人崩于凤辇中，相传煦散发而端坐，玉簪尽没于胸，帝疑其与司徒有私，大忿，星夜传诏，诛灭司徒三族，可怜司徒两代为官，赤胆忠心，却落得满门一百三十余口，一夕尽赴黄泉相伴，悲哉！
　　未及五更，杨州地震，屋陷山崩，气冲斗牛。次日，地又大动，更甚于昨。众臣皆谓不祥，乃谏帝焚香投表，大赦天下。军中有受遇恩者，敛其尸归乡里，并族人合葬于城西朴原。为茔八尺，无碑无铭，土色殷然尽赤。乡人称之“司徒冢”。后人讹为“赤土冢”，而司徒之名无人复知矣。
　　冢之方圆数里之内，杂草不生，唯长桃木，其枝夭夭、其花灿灿，然有花无果，不同于别处。后人感其灵异，于冢旁砌一庙宇，内供一神位，上书“赤甲候”，自此一方太平，香火百年不绝。“……《陕州旧事》
　　　　　　　　　　　　　　　　　
　　有些人，是死后方生，这一点我相信，请你也相信。
　　　　　　　　　　　　　　　　　
　　也许我将不再与你相逢，我们的故事，也会在人们的记忆里淡去，不会留下一丝的痕迹，他们所传诵的爱情，不过是那些不曾拥有的人们，沉睡了千年的一个梦，知道睁开眼，所企盼的爱情就会从此的凋零，
　　　　　　　　　　　　　　　　　
　　世世代代，我在找寻着失落的这一段缘，可岁月的风尘，早已翳塞了我期待的眼。也许无数次的，你与我都曾经擦肩而过，我残旧的满是风尘的衣袖，也曾掠过你的眉间，但是，却又终于的远去。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等待着，而命运的轮回，却始终让你我不曾相见，唯一留给我的，只是一回眸的嫣然，伴我一梦千年，再梦千年

自由落地的星星

十多年前独处蓟州，闲来无事常坐在独乐寺的槐树荫下，翻看一些故纸堆里的陈年旧事。一夜忽有丽人循梦而来，泣而对坐。自叙生平……
语者多悲声，闻者长太息。梦醒时，大汗如雨，衣衫尽湿。
时正漏下五鼓，残月如钩。
所谓传奇故事，可能多是这样来的吧

素手丹青

桃花点点飞天泪，一簪一笑千年梦，
死而后生永相随，从此不在桃花误。

读罢，长叹，虽然这是第二次读星星的这篇桃花误了，还是忍不住为这曲折感人悲伥的古典爱情故事唏嘘不止。也更对星星的文字震撼钦佩！

心嘉

震撼，星星的穿越，震撼，这旷世的纠结，想起了柠檬草的花语，不能说出口的爱，用生命去守护，用灵魂去轮回，在纠结中祈愿，轮回里的守望与重聚，星星有续集吗，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