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积分
- 6004
- 注册时间
- 2023-1-12
- 在线时间
- 小时
- 最后登录
- 1970-1-1
|
发表于 2024-8-28 16:56:40
|
显示全部楼层
16
相比夜班车,我还是更喜欢夜行火车。火车上明明人更多,铁轮撞击轨道的噪音更喧嚣,但火车带给旅人的感觉却是最为平静的。
北疆隆冬的深夜,每当火车停靠一个小站,到站的旅客手持行李,已经在车厢相连处等待良久。乘务员手持大号的斧头,沉默着穿过车厢,分开人群。所有人沉默着看他挥起利斧,用力砍砸被冰雪封冻的车门。整节车厢哐哐震动。终于,冰层碎裂,门被砸开了,白茫茫的寒气猛地席卷进来。寒气中旅客们沉默着上下车。
我坐在靠窗的走廊边,长时间凝望窗外的黑暗。前端是终点,后面是起点。轨道笔直地连接着两者。在火车上,除了等待,我什么都不用做。一次又一次地,我从渐渐天黑一直等到渐渐天亮。我所有的心平气和,所有的耐心基本上都给了火车。
而童年时代不是这样的。童年的自己更脆弱,更容易被漫长的旅途所伤害。当然也更富希望与热情,无论遭遇怎样的伤害都能轻易愈合。
小时候,在新疆和四川之间,在三天四夜的火车硬座车厢里,小小的植物,无数次脱水枯萎,又无数次自个儿悄悄缓了过来。但大人一无所知。深夜,大人兀自趴在小桌板上熟睡,四面八方也全是熟睡的身体,过道上也有人席地而卧。小小的植物四面张望,不停呼救,哭了又哭,但没人听见。
小有小的好处。小人免票,不用花钱也能蹭火车。但免票的话就没座位了。好在还是小有小的好处,火车上再拥挤,随便往哪儿一塞都能塞得下。
很小的时候,晚上我总是被塞在座位底下睡觉。再长大一点,我就被塞在行李架上睡觉。
躺行李架上的时候,每当列车员经过,周围的人都很有默契地绝不抬头往上看,免得上方的我被发现。
无论座位底下还是行李架上,这棵小小的植物,都很满意。
要么很低很低,好像根系被埋在土中。我躺在座椅下,头顶是过道,不时有人走来走去。餐车经过时,大人在上方无比遥远的地方抱怨价格,挑挑拣拣,我在下面伸出手去抠餐车的车轮。旁边是大人们垂落的双脚。我长时间观察他们的鞋子。当有人脱了鞋子用脚后跟蹭另一只脚的脚背,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听到我妈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这孩子就这样,整天一个人傻乐。”
要么很高很高,整个车厢,没人比我更高,好像藤蔓缠绕半空,没人看得比我更远。还看到了之前从没看到过的东西:大人们脑袋上的旋儿。我趴在行李架上数旋儿,偶尔弄出一点动静,我妈就抬头厉声警告:“不许动!掉下来我揍你!”我才不理她呢。我高高在上,自由自在。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满足心态指对的概念其实就是——“独立空间”。那几乎是我大半生的缺失。
17
不管汽车还是火车,所有彻夜赶路的行程,大致都是分三步完成的。
最后一步是抵达。车辆停稳,司机拉起手刹,打开车门——短短几秒钟内完成的事情,却是整个行程中最具分量的部分。每次抵达的一瞬间,每位旅客秤砣落地。每个手持行李走出车厢的人,天秤指针居中回正。抵达同时也是抵消吧?是对之前所有痛苦的否定。抵达同时也是抵挡吧?是在为旅行的意义强行定性。
第二步是忍耐。这是整个行程最漫长的部分。尤其它对应的还是整个长夜……我不想再说了。
第一步则是离别。
所有夜行车发车之前,所有登车而去的人,之前都会先经历一场离别:恋人长久地相拥;父母对孩子万千叮嘱;晚辈为长辈寻找座位,安置行李……
而独自上路的人,目睹着这一切。她看上去孤零零的,其实她心中也有一场盛大的离别。她怀念着某个人,憧憬着下次再会。
可能每个旅人都意识不到吧,被离别所影响的心情,悄悄贯穿了之后的整个旅途以及往下的全部人生。
我无数次地认真履行这三个步骤,看似完整地历经了一个又一个颠簸的长夜。其实在我这里,除了这三步之外,还有一步。那就是回想。那些旅途中的煎熬,分明当时已经一分一秒硬生生捱完了,可它们还是不愿结束,过后还要蛮横地占据记忆,迫使人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只有不断地回想,发生在过去的痛苦才会消解,过去的怨恨才能平熄。于是记忆里的夜行车就变得越来越沉重了。它历经我的重重回想,渐入迷途。它经过了火星,经过了月球,终于抵达地球。满车的旅客和往事无处卸载,它越走越慢,终于抛锚,在月光下停了下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