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小时代的”好故事“

王随便

也许，因为我们生活在被智能设备统治的时代，一切美好、不美好的东西都被高分屏给“优化”成可供即时消费的“佳品”。
自然这些“佳品”里确实有着让人惊艳的真正佳品，而这些真正的佳品依然跟我们这个时代里的所有佳品一样经不起推敲。
看完张嘉佳的《摆渡人》，竟然生出以上感慨。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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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报道，《摆渡人》讲述了一个独立又充满侠气的都市女孩小玉痴情暗恋画家马力的感人故事。
这里的关键词是“痴情。”
当我们用更具网络语境的词汇“备胎”代替“痴情”，你也许会叹息：每个备胎都有着软弱而且善于自我掩饰的灵魂。就像酒鬼喝高了都会说我没醉。他们高亢的神经里只有喝喝喝，被酒精异化了。备胎也如此，一再强调自己不是备胎。是的，你永远唤不醒坚定的备胎。
女主角小玉一直无怨无悔地声称自己不是备胎。张嘉佳在小说里反复描述了小玉如何辩解自己不是备胎，甚至让小玉的身上沾上了近乎“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种烂遍满大街的软弱托词，当然，张嘉佳更进一步，把这种精神变成”我若安好便是晴天“，做一个更好的自己，到了小说末尾更是满纸的”成为更好的自己“。
对此，我只能说OMG，一个备胎做什么都只能感动自己，甚至因此得出结论：这TM的也是人生升华的一种路径，BLABLABLA。
可能我这种粗人依然保有孩童心智，喜欢、想要就冲上去，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来争抢，哪怕头破血流也要抢，能不能抢到那就另说，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备胎事后一直给自己的行为做辩解强，总比事后后悔到内伤要强。
当然，备胎最美好的感受就是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总是美好，作为无望的备胎、不敢行动的备胎，也有那种暗自喜欢，不断付出，在付出后心里流着血却微笑着说这一切也值啦让自己更好更强。谁信呢？一开始就失败了，在失败的路上一直用初见的美好来感动自己，这又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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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摆渡人》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小说。
首先，张嘉佳的文笔不错，不够干净，但这种不够干净可能是针对”我们这个智能时代“的读者所做的解释性补充。我们必须认识到谷歌和百度带来的一个副作用是，人们不愿意思考了，一个好但不不够优秀的作品就必然具备谷歌和百度的解决读者疑问的功能。比如

• 我假装随口一句：“你是不是喜欢他？”
  小玉扭头不看我，缓缓点头。
  月亮升起，挂在小玉身后的夜空，像一轮巨大的备胎。
• 小玉点点头，低声说：我不是备胎。我想了想，我是个摆渡人。他在岸这边落水了，我要把他送到河那岸去。河那岸有别人在等他，不是我，我是摆渡人。
• 文静秀气的小玉，周身包裏灿烂的霓虹，蹬着高跟鞋穿梭南京城，光芒万丈。（注：这一段描写太牛逼了，画面感十足，影视化的牛逼句子。干净、快镜头一样的推进叙述能力）
• 小玉掏出手机，百度着“当代艺术鉴赏”、“抽象画的解析”，站那研究了一个下午。（注：一个细微动作的描写，把暗恋的执著刻画得入木三分）
  
  

然而，对挑剔的读者来说，下面的描述，则显得腻味、矫情、多余而对读者不够尊重（可笑的是，张嘉佳的目标读者肯定不是我这样的鸟人）。

• 小玉面不改色，又喝一杯，轻轻把头搁在桌面，说，操，累了。
  如果你真的开心，那为什么会累呢。（评：毫无必要的解释性语言，真可惜，到了这里整个故事好像松了一口气，可能一讲道理就停不下，此后所有的文字都有一副讲道理的嘴脸。整个小说也就此滑坡，可惜了。）
  
  

其次。短篇小说的叙事能力好强。故事的推进由干练的笔触推动，迅速进入故事的冲突，冲突的升级也不迷恋于剪不断理还乱的文字自恋（这一点真值得我好好学习），高潮时刹那间回落，唯一遗憾的是上面举的文字方面的不干净。小玉说操，累了。到这里整篇就可以结束了。为了迎合白领读者做这样的努力解说也真是良苦用心。
再次。看似简单的一个故事讲得这样风姿摇曳，这是怎样的一颗灵魂呢。毛姆说：平淡无奇的外貌恰恰是平淡无奇的灵魂最真实的说明。他写不出好看的文章，因为丰富的经历背后却没有丰富的个性。嗯，在评价张嘉佳的时候，我顺道评价了一番自己，我真的没有丰富的个性。

虽然很多人评价张嘉佳的文字矫情、易腻，但能把简单的故事讲到近乎文学性的程度，已经把握了通俗文学的精髓了。文学如果具备疗伤作用的话，那么结尾那一部分就是作者对读者的最大温情。而这正是理性作者所缺乏的，小玉所有的辩解性语言难道不是对读者（有着备胎灵魂的读者）最大的抚慰吗。心灵鸡汤用到这个级别已经到了我这种粗人无法触及的天花板了。我不喜欢心灵鸡汤，但不反对用正确的鸡汤来抚慰读者。

王随便

这是在印象笔记里写的，直接复制了，没想到连格式也复制过来。
不大懂得怎么修改格式，谁教教我啊。跪求。。。。

缘来有你

没读过，不好评论。我想，随便应该分析得很到位。

情哥

没读过，不好评论

.蓝.

看完就想起分手大师里的杨幂，执着的追随着喜欢着那个秃头男。暗恋本就是自己的事。也许每个人都有备胎也都有做备胎的潜质。

王随便

王随便 发表于 2015-5-6 13:22
好像比较年轻的时候，写字总喜欢追求个性，对那些中正严实的文字不屑一顾。
其实，哪来的这些无知的骄傲 ...

掠过秋天的翅膀（下） by 无花

那个秋天，老师说领导明天要来学校检查。我们很高兴。整个下午，我们都没有上课。在老师的安排部署下，我们搞卫生。我们都是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小孩，我们都是爱劳动的小孩。教室被我们打扫得不见一片纸屑，桌凳被我们擦拭得一尘不染，操场上边边角角的荒草被我们一株株连根拔除。我们一桶桶抬水，去泼洒操场上的扬尘。汗浸湿了我们的头发，一道道流过我们的脸颊，我们都变成了唱戏的小花脸。

最难办的是那些小树，刚把树下的落叶扫干净，一阵风过，就又有几片不听话的叶子从树枝上飘下来。不知是谁的主意，我们开始摇晃那些树。几双小手抓住树干，拼命地摇，尖叫着摇，我们要把树上将落未落的叶子全都摇下来，好让明天来的领导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校园。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向我们的头，滑过我们的肩，在我们的脚下厚厚堆了一层。天快黑了，但我们欢呼着，我们庆祝着，我们圆满完成了老师布置的劳动任务。

第二天早晨上学，我穿上了最干净的衣裳。走进学校，小杨树的枝上光秃秃，树下干干净净不见一片落叶。老师站在高高的讲台上，说领导很忙有许多大事要办，临时决定不来我们学校了，同学们咱们接着上课。

下课了，我们去找树下的落叶用做游戏的道具。学校被我们收拾得太干净了，一片叶子也找不到。

四、我们都是爱工作的小孩

下午三点一刻，四十岁的我躺在县城文化广场的石阶上。我不是来做日光浴的，现在是工作时间，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是我的工作。昨天今天和明天，我都得从平时上班的水泥盒子里走出来，走到阳光下。我之所以会在阳光下工作，是因为领导告诉我们会有大领导来县里检查。

我们这里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在平日里街道的卫生由环卫工人负责，但每有大事——比如上级领导检查——环卫工人的力量就会显得严重不足，就需要我们全体出动，分包路段，确保领导可视范围内市容整洁美观。由于上级领导都是热爱工作的人，每年都有很多种检查，所以我每年都有很多次机会混入环卫工人的队伍。（当然，我还有很多种原因混入很多种队伍，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是服从命令热爱工作的小孩）我躺在这里，是在等我们股的四个人在这里集合，然后开始今天下午的工作。

我本来是应该站着或坐着等的。在我工作的地方，你可以站着坐着什么事都不干，这不算违纪；但如果你躺着，即使是日理万机，也是绝对不允许的。不是你的行为错了，而是你的姿态错了。我们的理论是：姿态的正确性决定行为的正确性。我之所以躺下，一是因为受了阳光的引诱，二是因为我等的时间太久了。我们是说好两点半在这里集合的，我已经等了四十五分钟。四十五分钟过后，作为一员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我的腰有些酸，腿有些疼，于是我采取了一种又舒服又危险又浪漫又无赖的姿态，躺在了街边文化广场的石阶上。

我们分包的路段，平日街边是有许多小贩的。他们有的卖菜，有的卖花，有的卖煮玉米煮花生，有的卖炸臭豆腐麻辣烫，有的卖金鱼巴西龟，有的修锁配钥匙，还有一个修鞋摊，一个戴大眼镜的老头用他的一双粗大的手整天修鞋。今天，街边很清净，他们一个也不见。我还知道，他们是从昨天不见的，明天也见不着他们。他们被要求三天内不准出摊，只有这样街道容貌才能保证不脏不乱，领导路过时才不会闻到炸臭豆腐的奇怪香气。这些小贩碰巧也都是热爱工作的人，让他们休息三天，他们显得极不情愿，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嘟嘟囔囔。但不情愿也是白搭，领导要来检查工作，谁也挡不住。

三点半，我们的人到齐了，工作正式开始。我们先是用笤帚把人行道认真地扫一遍，捡起丢在地上的香蕉皮、饮料瓶、宣传单、烟头，有时还捡到一毛钱。然后清理行车道。不知什么时候，这座小县城多出了这么多的私家车，上下班的高峰期也开始塞车了。我们每人拿一个塑料袋，穿梭在轿车、面包车、三轮车、自行车中间，它们有的停放在路边，有的在路上跑，有时轱辘底下会有半个鸭梨，有时从车窗里会扔出一个空烟盒。有一个白色的空食品袋在风的吹动下横穿马路，然后进了一个胡同。我在后面紧追不舍。食品袋拐一个弯，在我的视野里消失。

我听见后面股长在叫我：别追了，这次领导不查背街小巷。

五、一枚秋天的苹果

高二那年，一场莫名其妙的病俘获了我。我退学回了家。

一只鸟本来飞得好好的，翅膀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断了，我变得忧伤而狂躁，看不到前方的路。有时我一整天都躺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坐在院中大声念一本英语书，直到嗓子沙哑。看到一只生完蛋的母鸡站在墙头骄傲地咯咯嗒嗒高唱，我会愤怒地抓起一块石头把鸡打飞。

母亲在我身边沉默地忙碌着。

从记事起，母亲就是个习惯沉默的人，现在想来，这应该和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有关。旧时的村子里，外出打工的男人极少，封闭的生活状态让男人们在土地上扎下了根。一个家里没有男人的妇人，是弱小的，被轻慢的，孤独的，这让母亲很少说话，也很少笑。而因了我的病，母亲的沉默更深了。

她动用了她所有的力量和途径，为我寻医问药，常年不曾往来的城市远房亲戚也被她想起，母亲托人带我去遥远的地方，寄宿在那些亲戚家里，等待挂一家医院的号。当所有的努力都不见成效，母亲开始相信冥冥中未知的神力。风水先生来了，于是院中的大槐树东边又多了一棵小槐树，西边通往老宅的侧门被砖封死。算卦先生去了，夜深人静，母亲点燃一叠黄纸做的符，嘴里轻轻祷念。

那年秋天，她去了邻县的一座山。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交通不便，她又不会骑自行车，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去的。那座山里有一座庙，庙里供奉着一位叫老奶奶的神仙。她去烧香，拜神。经了漫长的奔波劳苦，母亲在暮色中回到家，为我带回一个苹果。

那个苹果被包裹在母亲的手绢里，色泽青白，拳头大小。她知道莽撞的我是不信神的，所以用她的微笑和轻言细语强迫我吃下。苹果又哏又涩，这是一枚还未成熟的秋天的果实。当时的我，只是觉得被欺骗与愚弄，被母亲，被神。现在想来，这恐怕是世界上最贵的苹果吧，母亲用一筐苹果的钱换回了它；这恐怕也是世界上最重的苹果吧，一枚小小的青涩的果实，用来承载神旨和母亲巨大的期望。我吃下苹果的那个夜晚，母亲睡得很香。

后来，也许是由于我的不信吧，神没有搭救我；再后来，我的病就像它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去了；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儿子，渐渐懂得了一些事情。我告诉儿子牛顿和苹果的故事，却把母亲和苹果的故事深深地藏在心里。

六、一个走过广场的女人

躺在文化广场的石阶上，我还看见过一个女人。

那时的广场空空荡荡，阳光眩目，热气蒸腾，每一块石板都浸在热辣辣的光里。一个女人，像一枚熟透的苹果，裹在粉红色的短裙里，从广场的东南向西北横穿而过。她步态优雅，装扮入时，肩上挎着一只精致的包，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体面的人。

走到广场中央的地方，也许是视野里的空旷无依，也许是脚下泛起的热浪，让她的步伐频率明显加快，有一点心浮气躁，有一点慌不择路。她的腿圆润丰满，大概是走得快了些，裙子的底部向上稍稍纵起。我看见她停了脚步，弯下腰身，用两只手向下拽裙子的边缘。她不会知道，在她低头弯腰的那一瞬间，衣领低垂，袒露给世界的是文胸里的两只洁白的，被珍护的乳房。

女人挺起身，越走越远，消失在秋天明明暗暗的树影里。

王随便

所以说身体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写字，会带有攻击性的
力图证明别人错误，虽然口中心中也抱着学习态度想要从《摆渡人》这里学习，但是心中的骄傲以及戾气让自己显得特别刻薄而且狂躁。

王随便

王随便 发表于 2015-5-6 12:58
所以说身体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写字，会带有攻击性的
力图证明别人错误，虽然口中心中也抱着学习态度想要从《 ...

古人强调慎独，大抵意思是当你独处不被社会规范约束时，也不应该放纵内心烽烟四起的念头，应有选择甚至是谨慎的言行来约束自己。
慎独意味着哪怕面对自己也要用合乎文明规范的行为举止来跟自己相处，这确实是高规格的私德，这可能会让现代人觉得简直是表演狂人，非但要表演给别人看，还要表演给自己看。但优雅和绅士都是从这里来的，尊严也是。突然想起哪些自我放纵的时光，虽然美好，但终究像浮萍，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这也是一种惩戒。

王随便

王随便 发表于 2015-5-6 12:58
所以说身体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写字，会带有攻击性的
力图证明别人错误，虽然口中心中也抱着学习态度想要从《 ...

好像比较年轻的时候，写字总喜欢追求个性，对那些中正严实的文字不屑一顾。
其实，哪来的这些无知的骄傲？
须知参次不齐百花齐放才是幸福境界。因此，今天决定把我收藏的无花大哥的帖子《掠过秋天的翅膀》贴到回帖里。以前真没有虚心学习别人的本事。啧啧，向别人学习居然也是一种本事。
因为骄傲而错过更多的风景，因为骄傲而固步自封，对于内心的“恶狼”视而不见，这也是精进路上的障碍。
天哪，感觉自己真的是一个道德卫士。

王随便

王随便 发表于 2015-5-6 13:22
好像比较年轻的时候，写字总喜欢追求个性，对那些中正严实的文字不屑一顾。
其实，哪来的这些无知的骄傲 ...

掠过秋天的翅膀（上） by 无花

一、行走在七月里的一只虎

1974年农历七月十三，立秋已过。下午三点一刻，中国太行山下某村庄一户张姓人家的炕上，忽然就多出了一个光光溜溜哇哇哭叫的男孩儿。

人们说，那就是我。

于是，世界跟在我身后一同诞生了。

那一年岁在甲寅，是个虎年。那个农历的七月，世界上发生了这样一些事情：埃赛俄比亚革命爆发，中国大陆第一个５万吨级码头建成，中国胜利油田建成。裹挟在这些大事件中同时出生的我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就像广袤田野上屎壳郎滚的一个粪球，价值无限趋近于零。但对于我，这个粪球的意义无比重大，这个世界的全部意义都建立在这个独一无二的粪球之上，没了这个粪球，世界立即坍塌。

我的父母，一对土生土长大人物眼里的屎壳郎，也对这个粪球无比珍视，因为这是他们毕生的杰作。在这之前，我的两个姐姐来到世间，一个先我八年，一个先我六年。所以，父母必须得生个儿子了。我的大姐小名叫玲（零），二姐小名叫娣（弟）儿，从两个姐姐的名子里，可以窥探当年他们心眼里的失落和梦想。1974年的乡下人是相信好兆头的，这就像掷股子，为了掷个好点数会在手上吹一口气，我两个姐姐的名字就是我爸爸吹的这样一口气，这口气吹在了我妈的肚子上。这次他们的手气不错，当四十年前的那个秋天股子掷到第三把的时候，他们赢了。他们迫不及待地给新出生的儿子命名，这是个响亮而豪迈的名字：生子。当年，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就有我爹妈的劲头。

从现在的视角来看，我的爹妈每人长着一颗重男轻女的封建脑瓜。但1974年中国农村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到队里上工，男劳力每天计十个工分，女劳力每天计八个工分；人死了，棺前扛灵幡引路的只能是儿子，没有男孩的人家会被称为“绝户”，这是个很有杀伤力的词语，如同一计闷锤，能让人一下背过气去。基于以上事实，我的出生无疑等于使老张家从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奶奶觉得没白活，爸妈觉得很体面，姐姐表示很赞同，至于我，就像倪萍姐姐说的“我从不投反对票，从不给政府添乱”，我只会嗷嗷地哭。

我妈生我那年三十七岁。对于旧时农村一个需要生育，而且要必须保证产一男婴的女人，那是一个尴尬而危险四伏的年龄。后来我听说，生我之前，因为不能排除万难生个小子，我妈遭受了婆婆数不清的白眼和冷遇，为了使我乐于在她肚内坐胎，她捏着鼻子吃过无数不知名的药物和偏方。吃药是要花钱的，如果吃了药花了钱却依旧一事无成，将如何交待？所有的恐惧、担心、愤懑、辛酸、寂寞、憋屈，终于都随着我的雄鸡一唱而天下大白，我妈的命运从此发生转折。我相信，我就是我妈奥运会、世锦赛的金牌。一个女人抱着她新生的儿子泪流满面，那个秋天，那个七月的午后，是她此生里沉甸甸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相书上说：1974 年出生的属虎人属于“立定之虎”，是大溪水命，命硬，一生得官近贵，家道兴旺，衣食足用，财路多招，且秋后的老虎格外厉害。我妈说：后晌三点一刻的老虎，正是吃饱了喝足了没事干睡大觉的时辰，多好啊。我觉得我妈说得比相书高明，她的联想有根有据，合情合理，不但不世俗，而且很诗意。于是，我这只小老虎就从那个秋天的七月开始，驮着我妈的美好联想在这个世界上行走了四十年。开始是扶着比头还高的炕沿儿走，后来是在院子里开满槐花的大槐树底下走，后来是在村里长满青苔的土墙上走，后来是在坑洼泥泞尘土飞扬的上学路上走，后来是在汗如雨下翠绿金黄的田埂田垅上走，后来是在机器轰鸣热火朝天的工厂里走，后来是在一脸严肃心怀叵测的机关大院走廊里走，有时走得健步如飞，有时走得跌跌撞撞，有时走得连滚带爬。这只老虎由小变大，由大变老，受过伤，生过病，失过恋，做过手术，遭过冷眼，受过委屈，挨过辱骂，虽然无缘得官近贵，虽然不能财路多招，但它不在乎，还在走个不停。

走了四十了，我觉得我还走在很多年前那个秋日午后的眩目阳光里，还走在我妈那么干净，那么热烈，那么美的联想里。

这里有一点需要补充的地方。如果现在单位让我填一张表格，我会把年龄一栏填上“38”这个数字，这是我到目前为止的准确存活时间。要是有人问我今年多大了，春天的时候我都告诉他我三十九，直到夏天我妈对我说，别说三十九，说三十八。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这样回答，也许是三十九这个兆头不好，但说惯了三十九再说三十八总觉得是在装嫩骗人，所以我就说四十。活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是个宽厚的人，我是不吝惜多给别人一点的。比如一件东西三十九块钱，我也许会说给你四十块别找了而绝对不会说给你三十八块爱要不要。关于年龄的问题，我也采用了相同的逻辑。在这里，我开拓了我妈的联想，我觉得，宽厚也是一个好兆头。对我，对别人，都是。

二、躺在文化广场的石阶上

下午三点一刻，四十岁的我仰面朝天躺在县城文化广场的石阶上，我是走了四十年才走到这里来的。我的上空，秋天如一只大鸟，舒展无边的羽翼，悄无声息地向远方滑翔。我的身边是被人栽植成长条型的小叶黄杨，这些灌木刚被修剪不久，一把刀让它们变得整齐化一，服从命令听指挥。然而，新长出的部分仍是自由散漫着，别轻看了一株灌木，它们不会说话，但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知道什么叫自由意志。

我躺的位置是城区的心脏，我的身体往北一百五十米是县政府，往西五十米是县城唯一的商业街，往南过一个十字路口是高耸而密集的高层住宅区，而这座广场以前开过公判大会，后来演过彩色周末，现在每天晨昏都有一群老头老太太敲锣打鼓扭秧歌。所以，如果我躺在这里一百年不动的话，我就是这座城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中心。但我是不可能凝固不动的，我知道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人喊我起来。

确切地说，我是下午两点四十五分躺在石阶上的。刚躺下时，太阳悬挂在西南方的天上，现在太阳仍在那个方向，只是像时钟的走针向右偏移了十度。闭上眼睛，世界一片鲜红。身下的石阶滚烫，太阳从无数光年之外说一些滚烫的话给石阶听，这些话正被我的身体接收。它们先是被我的皮肤收集整理，然后渗进我的骨缝和血管，溢满我的组织和细胞，这些话在我的身体里激荡游走，卷起浪花。三十分钟过后，下午三点一刻，汗水酣畅淋漓，奔涌而出。这种血肉交融的感觉就像一次完美的做爱，我们肌肤相亲，血连着血，骨连着骨，只要我伸出双手，太阳就滚进我的怀里。

我工作的地方是没有太阳的，没有春天的太阳，没有夏天的太阳，没有冬天的太阳，也没有秋天的太阳。那是一座四四方方呆头呆脑叠成三层的水泥盒子，太阳像一只犯错的猫，被一脚踢出窄小的高窗之外，落荒而逃。端坐在那座盒子里，一切都彬彬有礼，一切都小心谨慎，一切都中规中矩，没有滚烫，没有汗水，没有眩目的浪花。当空调制冷的灯亮时，就是夏天到了；当空调制暖的灯亮时，就是冬天到了；当空调什么灯都不这时，不是春天，就是秋天到了。每天至少八个小时，我生活在一座没有太阳的建筑里，那些空调里吹出来的热风让我口焦唇裂，那些空调里吹出来的冷风让我骨节生寒。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却觉得没过过一天日子。所以，下午三点一刻，我躺在了文化广场的石阶上。

我躺得四仰八叉，姿势粗俗，像一个收破烂的，像一个流浪汉，像一株不符合规定动作需要修剪的小叶黄杨。当年，我也曾以这样的姿势躺在红薯秧上，躺在花生秧上，躺在麦秸垛上，躺在玉米田里。我喜欢这样躺着，自由自在地躺着，无拘无束地躺着，躺在丰收的喜悦里，躺在劳累的汗水里，躺在云一样的理想与梦里。土地就像女人，只有躺下，只有躺下，与她血肉交融，与她肌肤相亲，她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女人。这不是座属于我的县城，虽然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二十年。每夜睡在床上，我与它隔着一张床的距离，今天我躺在它的石阶上，它肌肤的气息被精心设计的石头掩埋，我与它仍然隔着一座石阶的高度，无法触及。在城里住了二十年，我仍旧是个外乡人。

一阵风拂过，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爸妈都老了，他们残损的心脏和血管最怕这种凉。我很想对着太阳吹一口气，为他们掷一把股子。

三、摇树术

那一年的秋天，我十岁，我带上了红领巾。老师说，红领巾是五星红旗的一角，五星红旗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我睁大眼睛，看操场旗杆上随风飘动的红旗，看了半天，没看出我脖子上戴的到底是红旗的哪一角。我心想，革命烈士流得血好多呀，染红了这么多块布，他们一点都不怕疼，我很崇拜他们。一个星期日，老师带着我们去给革命烈士扫墓，我们扫得很认真，墓的四周像屋子里的地一样干净。我们还用卫生球围着墓画了一个大大的白圈儿，就像《西游记》里孙悟空给唐僧画的那样，这样蚂蚁闻见了味儿就会掉头而逃。还有一个星期日，老师带着我们去给军烈属做好事，我们做得很认真，为争着给军烈属家抬水打了起来，水全洒在了身上。院子里的鸡被我们吓得飞上了墙头，我们又争着赶鸡。这样，我们一下子给军烈属做了两件好事。

我很喜欢我的红领巾，它戴在我的脖子上，像一朵红云，像一团火苗，我喜欢戴着我的红领巾在操场上飞跑。大人们说红色的东西可以辟邪，所以我睡觉也戴着它，这样我就不会做噩梦。从前，我总梦见一个老太太，散乱的头发，尖尖的牙，蹲在我家的门口。自从我戴上的红领巾，那个老太太再也不敢到我的梦里来。我还喜欢学校，喜欢学校的坑坑洼洼露出灰的黑板，喜欢学校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桌椅，喜欢学校全班每天轮流看管的炉火，喜欢学校长着杂草的操场， 喜欢操场靠墙栽的那些翠绿的小树。我唯一不喜欢的是学校的校长，只要我犯了错，他就会问我喜欢吃粟子还是喜欢吃大饼，回答粟子他就会用指骨敲我的脑门儿，回答大饼他就会给我一巴掌。幸好，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幸好，不久他就调走了。

那些小树栽在学校操场的四周，它们是一些小杨树。树身和我的胳膊一样粗，树冠已经高过了墙头，风一吹，树上的大叶子就哗啦啦响。秋天里，黄叶掉下来，我们争着去捡，捡几枚叶柄最粗壮的，我们比赛。两个人的各拿出一片叶子，套住，一拉，谁的断了，谁就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