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衫磊落 于 2014-9-10 10:23 编辑
我是怎样写《东方》的 ——魏巍
创作前思考
在《东方》写作之前,我思考过一些问题,也注意别人的经验,中心点是在军事题材文学创作上,应该在哪些方面去作进一步的努力。
第一,写军事题材的作品,不能仅仅局限在战场上或狭小的战斗上,而应该放在广阔的时代背景上,才能显示出战争的意义。从抗美援朝战争的实际出发,我觉得还要写出国内国外两个“战场”的关系。只有这样,才便于揭示前方的同志为何那么英勇,他出于一种什么力量,他为了保卫什么而勇于献身;同时也证明,没有广大人民的拥护和支持,战争也不可能取得胜利。所以光是写战场、枪炮,光是局限在前方怎么打。就把自己的眼光局限住了,同时也不能显示战争的全貌,不能深刻地揭示胜利的源泉。
第二,写军事题材作品,也像写其它题材的作品一样,不能够见事不见人,不能够只注意人物的共性不注意人物的个性。我们看到一些作品有这个弱点:写了一大篇,战役过程、战斗过程都写了,但人物不突出,给人的印象很模糊,尤其是人物的个性不鲜明。
第三,有些作品,往往次要人物料成功了,也就是说,花的笔墨虽不算多,但却给人以鲜明的印象,而主要人物反倒印象很平板,往往花的力量最大,用的笔墨最多,给人的印象反而不深。主要人物是否成功,决定一个作品的成败。为什么力量用得最大,反而不成功呢?原因之一,就是当时条条框框不少。这样写不好,那样写也不好,还有写出来能不能发表,会不会受批评等等。总之,有许多清规戒律,如果没有勇气,就会无所作为。但是我还是决心冲破这些束缚。我认为一个作者要虚心听取别人意见,不能故步自封,但是也不应一点主心骨都没有。这些年教训很多,编辑一时叫从这方面改,一时叫从那方面改,稿子改了一箱子,东西还是出不来。我就对有的同志说:出不来没有关系嘛!你为了印出来,叫你这样就这样,叫你那样就那样,有时会改好,也有时会改坏。如果我们把文学创作看成是严肃的革命事业,就要在艺术上有所追求。
亲身经历、感性知识是最重要的条件,但是也要善于运用群众的经验来丰富自己。文学是生活的反映,是生活的艺术的反映。理论也反映生活,但是手段不一样。没有生活就没有艺术,这个观点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这一点在我们这一代多数作家头脑中是根深蒂固的,不大容易动摇的。没有生活怎么搞创作呢?你要说我们思想僵化也可以。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那些生活气息很浓厚的作品。哪怕技巧上稍许差些,但是生活气息很浓,我喜欢。当然艺术技巧上高一些更好了。相比之下,一些作品技巧上还不错,但里面看不出有多少生活,甚至胡编乱造,这样的东西.我不喜欢看,也不愿浪费时间。因为你从中得不到什么好处嘛。所以我们还是希望作品的生活底子很扎实。当然,艺术水平也要尽可能地高一些。可惜缺乏生活的作品现在仍屡见不鲜。可能概念换了一下,但是仍旧从主观出发,塞点材料进去。要写一部长篇,它要容纳多少生活呀,要容纳很多的生活,甚至你这个人一辈子的生活。刚看到一点就写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确实没大必要,作为艺术实践也不一定好,浪费很多精力,千万不可以这样。要写一部长篇,可以说要动用全部的生活库存。
写作打算
我真正想写长篇,是1952年第二次入朝以后。在近一年时间里,我访问了两个军、志愿军总部、兵站、医院、炮兵、工兵、高炮阵地,还在一个营部和连的阵地上住了一个月。此外,还访问了朝鲜人民军和朝鲜人民以及战时的平壤城。我所以进行这样大量的活动,因为我们的文学作品是要具体地描绘生活,作家应当是用语言的画家,像画家那样去写生。对生活无知,那是不行的。我感到对作家最可贵的是直接的、第一手的材料,感性的材料。亲身经历最重要。凡有亲自经历的机会,一定要去亲历其境.你访问十个人,能有一个人给你谈得很具体就不错了,因为他不是作家,不可能说的细致入微。有一次我在阵地上正和别人谈话,吹来一阵小风,很小的风,旁边一棵小树咋吧一下,脑袋就垂下来了,这是因为炮弹皮削的就剩下一点了。像这样的情景,靠访问是得不到的。战时的平壤城,我呆过半个月。整个城市就剩下一栋半楼房,也已被炸弹洞穿,到处是螺丝、碎钢筋、机器零件,残存的平房都被炸得斜着膀子,还没有倒下来。即使这样,街上还在广播着战斗歌曲,表现出特有的抗敌气氛,给人以深刻的感受。像这些如不亲历其境,靠访问别人不会告诉你。创作当然可以想象,但有些是不可能想象到的。比如我访问过一个朝鲜妇女,李承晚的自卫队活埋了她的孩子,对她说:“你这个孩子到明年我就叫他发芽了”。像这种语言,作者很难创造出来。在敌人掌握制空权的情况下,朝鲜战场上的汽车、火车,你走遍全世界也看不到那种样子。我们的汽车周身全是黄尘,挡风玻璃上有防止反光的防护板,两个小灯前还伸出半尺长的东西遮光。整个汽车本身就像一个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战土。你去看材料,战史上会给你写这些东西吗?另外,谈的东西很容易忘掉,看到过的、思索过的,才会在思想上打上更深的烙印。
最重要的是亲身经历、感受,但是光靠自己的经验也还不够。因为你只能看到事物的一部分。所以还要善于运用别人的经验、群众的经验来丰富自己。这样,既有直接的经验,也有别人的生活经验。我在深入生活中间,也经常和同志们分析研究一些人物,“解剖”一些人物,这样才能把人了解得透一些。像陆希荣这个人物,就是同一些同志研究过的。
我刚才说了,我写这部作品,想把前后方两个“战场”都了解得多一点。在国内这方面我还有许多生活不熟悉。比如我想写点工人生活,但对工人没有更多的了解。我觉得作为一个党员,对于自己为之奋斗的阶级应当有些感性的了解。近代的工人阶级到底是什么样的?以前接触不多,所以我就到二七机车车辆厂当了一段时间的车间副支部书记。在这个过程中间,我写了一个短篇《烟筒乡》;另外还和钱小惠同志合作写了一个电影小说《红色的风暴》。虽是历史题材,实际也是运用的体验了的实际生活。另外,我还深入农村进行了一些研究。当时《东方》的故事还没有构成,究竟后方写个什么,还不明确。这个时期,我到了大清河北,就住在战争时期的拥军模范一位大妈家里。随后又在滹沱河两岸走了不少村庄,访问了不少合作社,特别是成立最早的耿长锁合作社。在这当中,我接触了不少农村人物,例如像小契这样可爱的人物。
调查取证
为了了解抗美援朝战争发生前后阶级斗争的情况,我在邢台地区借阅了大批卷宗。我坚持只有我信得过的生活我才写。我根本就不相信的、怀疑的、心中无数的就不写。看了邢台地区的大量案卷,研究了这个地区的情况,尔后我在作品中写的像地主用美人计,后来又真的生了孩子,这都是实有其事的。我参加了抗美援朝政治工作的经验总结。抗美援朝这一阶段的政治工作是搞得不错的,可以说是我军政治工作发展相当好的一个阶段。那个时期武器很差,敌我装备很悬殊,政治思想工作却发挥了巨大的威力。赴朝慰问团,志愿军归国代表团,还有党的工作、青年工作、文化宣传、敌军工作等等,都很活跃。像上甘岭那样的战斗,伤亡很大,剩下十二三个人的单位也能组织起来,立即组成坚强的支部。所以我也有意识地把这些政治工作的经验融汇到了这个作品中。
我阅读了抗美援朝战史。在军事学院看了他们保存的相当一部分资料。我还仔细阅读了《志愿军一日》等群众性作品。因为一部大的作品的完成,光靠一个人经验有限,很需要吸取群众提供的大量素材。创造一个人物,需要很多典型的细节,所有的都是你想得起来的吗?不可能。这里就运用了广大指战员。的一些东西。所以这部作品的成果也不是一个人的。本来我应该在后记里说明这一点,但由于这本书没有写后记,请允许我在这里向他们致谢。
《东方》是1959年在邢台开始动笔的。后来调我去编战史,这工作就中断了。编完战史又接着写。1965年我去越南访问之前写了一半多一点,大约四十多万字。此后,一直中断了9年半的时间。到1974年才又继续写,写了将近两年的工夫,到1975年10月草稿完成。这里有一个基本的指导思想,就是要忠于生活,只有真实地描写了生活,作品才能具有较长的生命力。
总之,写作《东方》,是伟大的战争引发了我。我在现实生活里面受到感动,又在感动中不断加深了理性认识,这就是写作这本书的推动力量。所以主题往往不是主观地在屋子里空想出来的,而是从现实斗争中来的,是这个伟大的斗争使我产生了创作冲动。
现在文艺思想活跃,众说纷纭,我看我们还是要扎扎实实地深入生活,搞出一些结结实实的作品,不要迎合不健康的风气和低级趣味,应多写一些有助于坚定人民信心、提高党的威信的东西。要人民前进就要让人民有信心,首先还要我们自己本身就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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