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四谁都没有出声儿。 眼前这个人的样子,与我们想象中的那个人,差距太大了。据说那个肇事者,当年只有四十来岁。而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完全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样儿了。他的头发稀疏,花白,脸上皮肤黝黑粗糙。身子枯瘦、扭曲着站在门口儿,像是随时都会摔倒似的。 看我们没有说话,董兴福也没有再说话。似乎是长叹了一口气,他缓慢的转过身,走到房间里面去了。小屋并不深,但似乎他走了很久,才踱到里面靠墙的床边儿,然后缓慢地坐下。那张床似乎也叹息了一声,整个儿的摇了一摇。 我和老四对视了一眼,终于也迈步走进了屋子。 屋子很小,大概也就12平米左右。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在屋内侧用旧砖头支起了一块破床板,床上堆了一堆分不清是被褥还是衣服的东西。在昏黄的灯光下,靠近门口的地方摆满了瓶瓶罐罐儿,还有一口木柄残旧的小铁锅。所有的器物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屋子的主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这里的物品了,所有生命的痕迹仿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非常的遥远了。 看来情况似乎真的如村里的老太太所言,这个董兴福现在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所有人类的生活都已经无法在他身上体现,他就像是一个已经无法照顾自己生活的痴呆人士。他现在只是静静的承受着生活降临在他头上的种种,静静的等待着时间把体内最后一点儿生命力榨干。 我原本空洞的大脑,现在更加的空洞。我不知道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悲哀而激起的愤怒使然,但目睹了这一切之后,我知道悲哀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专利,所有的生命都被悲哀包围着。有的是因为生活的压力,有的是因为逝去的生活,有的是因为曾经的过错。生命是如此严酷,仿佛只相信不断降临在人间的悲痛,才能使众生屈从并匍匐在生命的威严之下。 “我们来找你,是因为你撞死了我们的朋友……”我轻轻地说出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自己很理屈,也很委屈。 董兴福没有说话,眼光空洞的望着墙角,只是似乎微微的点了点头,又似乎是因为我的话触碰了他心底的伤痛,让他有一丝丝的难以承受。 我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幅景象。我本应该怒火万丈、声泪俱下的冲着这个凶手咆哮:是你!是你愚蠢的行为,剥夺了一个青春善良而有为的年轻人宝贵的生命!是你破坏了一个完整的家庭,令一对善良的老人失去了生命的支柱,令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承受了无比的悲痛!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一个用愚蠢为世界带来灾难的可怜虫! 我的脑海里不断闪念着这些话,但它们固执的纠缠在我的脑海里,就是不肯脱口而出。 “那年的年初,我得到了两个好消息:我的妻子终于怀孕了,而我单位的领导找我谈话,说因为我工作认真勤奋,准备把我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那一段时间,我一直非常兴奋,我知道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比以前更加的努力工作,努力照顾家庭,那个时候的我,仿佛每天有用不完的力气,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疲倦。”董兴福缓缓的开了口,似乎是在向我们诉说,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在诉说那两件喜事的时候,声音依然缓慢、空洞而阴郁:“我的家境不好,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母亲一个人养活我长大,又要种地,又要照顾我生活,非常辛苦。所以我很小就知道孝顺妈妈,初中毕业,我就出来打工,什么工作我都干过,什么苦我都吃过。我靠自己的双手,让我的妈妈住上了新房,也让我自己娶上了媳妇儿。那天…….”说道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依然面无表情的继续说下去:“我忘记我是怎么回家的,也忘了是怎么说出这件事儿的,我只记得一家人抱头痛哭,仿佛已经到了世界末日。我妈是很要强的人,她做主把家里的房子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她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补偿受害者。钱凑上了,她也倒下了。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年轻的时候受的累太多,她一直强撑着处理完这事儿,就再也没起来……紧接着是我的爱人流产了,已经5个月了,因为劳累和营养不良,孩子就不再发育了。引产的大夫说,是个挺好的男孩儿。”说道这里,董兴福的身子微微的颤动着,面无表情的脸颊上滑过一滴眼泪:“我媳妇后来也坐下了病,已经5个月了呀,跟生个孩子没什么区别啊。病还没养好,她就提出跟我离婚,我知道她并不是不爱我了,她是没有办法从这件事中走出来。她没有办法再面对我,我也没有办法再面对她…….”说完,董兴福不再开口,只是自顾自的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 我和老四一直没有插话,就这么傻傻的站在那里,一语不发。董兴福的话,像瘟疫一样蔓延着,所有靠近它的人已经无一幸免,只有陷入悲痛。 “给我们讲一讲事发的经过吧。” 董兴福没有说话,我们也一直沉默着,等着他开口。终于,他又继续说了起来,仍然面无表情的,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遥远的故事。 “那些日子,我们在做一个农村供电改造的工程。一连做了一个多星期,每个人都累得不行不行的。那天是工程的最后一天。一早儿上,我把施工队拉到工地上,然后又去拉管线、拉午饭、运渣土、运电线杆儿什么的。下午又要把工人送回单位,然后拉着一车的工具往回走。本来跑了一天车,已经很累了,不过想起要回家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董兴福说到这里,又开始沉默。过了几分钟,他又开始缓缓的说起来:“那天在路上,挺顺利的。车到出事地点的时候,突然变得很颠簸。我当时很奇怪,这条路看上去挺平整的,可是后面车箱里的工具就咣当咣当的,发出很大的响声。当时车里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有,都是铁锹、镐、梯子,脚手架,电缆什么的大家伙儿。我怕东西多,掉出来伤人,就想回头儿看看怎么回事儿。”董兴福又停顿下来,用力的咽了口唾沫:“我当时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但是因为着急回家,就没停车。回头前,我扫了一眼前面路上,基本上没什么行人,只有很远的地方有辆摩托车。我记得是辆红色的摩托,车上的人带着红色的头盔,好像一边儿骑还在一边儿打着手机。” 董兴福说到这里又停下了,我们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却一样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心像被揪着缠绕在胸腔里似的。 董兴福努力着要开口,但是嘴哆嗦着,只发出像野兽呻吟般几个音节。终于,他说出了后面的话,而且明显带着哭腔:“我觉得离他还很远,就放心回过头去查看,我还没看清楚车厢里的状况,就听见嘣的一声儿,特别大的一声儿响。然后我的车抖了一下,紧接着又像是压到了什么,整个颤抖了起来。我知道出事了,回过头来赶紧踩刹车,但是已经晚了,这时候我才发现车逆行到对面车道儿上了。”说到这里,董兴福再也说不出话来,屋里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我感到全身酸软,幸亏老四及时的搀着我的胳膊,我才勉强站在那里。董兴福似乎也因为哭泣而全身痉挛着,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倒下。颤颤巍巍的,他几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量讲述着,但声音依然低沉而含混,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哭泣。 “我当时只觉得从头到脚全都凉了,我忘了自己是怎么下的车,只记得自己茫然的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找人。但车底下只有那辆红色的摩托车,已经轧扁了…….”董兴福努力瞪大着眼睛,眼珠子像是马上因为恐惧和压抑要爆裂出来似的。喉间发出“嗷嗷”的干吼声儿,听起来就像是待宰的野狗,在临终前的呜咽。我和老四互相搀扶着,无声的痛哭着,仿佛天下的不幸都聚集在此。 “后来围上来一些人,他们告诉我,人在七八米外,已经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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