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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梅朵

[文评影评] 读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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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7 17:27: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青衣水袖 于 2024-8-27 17:32 编辑

李娟:外婆的葬礼

在外婆的葬礼上,主持仪式的人端着一张纸面无表情地念悼辞:“……李秦氏同志,几十年如一日,积极,投身边疆建设,为,四个现代化,和,民族团结,做出了,突出贡献……”

我站在人群中,恨不能冲上去把他的稿子夺过来撕得粉碎,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都2008年了,还四个现代化!


还有,“李秦氏”是谁?我外婆有名字,我外婆叫秦玉珍!


外婆静静躺在旁边的棺材里,再也无法为自己辩护。然而就算活着,也无法辩护。她倔强而微弱。她全部的力量只够用来活着。


此时,她全部的力量用完了。她躺在那里,全盘接受这敷衍了事的悼辞的污辱。


那人继续念:“……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学习和工作,建设祖国,维护边疆稳定,以慰,李秦氏同志,在天之灵。”


仿佛我外婆白白活了一场,又白白死了一次,临到头被那个投身边疆建设的李秦氏顶了包。


我外婆叫秦玉珍。


小时候,外婆带我去学校报名,填家长姓名时,她骄傲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秦玉珍!”


对方问:“哪个玉?哪个珍?”她更骄傲地回答:“玉珍玉珍,玉就是那个玉嘛,珍就是那个珍!这个都不晓得嗦。”


其实她自己才不晓得。她不识字。


我弄丢了钢笔,外婆认为我是故意的,破口大骂:“欺到我秦妹仔头上了!哪个不晓得我秦妹仔?哪个豁(骗)得倒我秦妹仔?”


在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永远的秦妹仔。永不老去,永不会被打倒。


可终究还是死了。她一死,她的痕迹立刻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她的一生和那个司仪的总结毫无关系。并且她的死亡和前来参加追悼会的所有人也毫无关系。


追悼会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妈也一个都不认识。


若棺材里的外婆这会儿坐起来,保证她更惊奇。她也统统都不认识。


和在场的所有人相比,我和我妈还有我外婆三个更像是外人。


棺材合盖之前,我最后一次抚摸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悲伤而疑惑。这个瘦脱了形的人,一动不动的人,任凭棺盖扣在头顶,既不反抗,也不挣扎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外婆?


下葬的时候,他们立起了碑,碑上只有“李秦氏之墓”几个字。落款一长串亲属名字,其中一大半和外婆一辈子也没打过交道,剩下的一小半也很少打交道。


唯独没有我和我妈的名字。


果然和我们仨都没关系。


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已经很老很老了。那时她就已经为死亡做好了准备。


当时我们在四川,她张罗了好几年,修好坟山,打好墓碑。又攒钱订下棺材,停放在乡下老屋。


做完这些事,她心满意足,开始等死。


每当她生了大病,感觉不妙的时候,就会告诉我她的存折藏在了哪里。


藏存折的地方往往绝妙无比,任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


而每次她病一好,就悄悄把存折挪个地方重新藏起来,警惕性不是一般的高。


后来我又大了一些,她开始教我怎么处理她的后事。


她教我怎么给她穿寿衣,并反复嘱附,快死的时候,一定要把她挪到地上或拆卸的门板上,千万不能死在软床上,否则尸体会变形。
又教我到时候要记得把某物放在她脚下,再把某物垫在她身下……


我从七八岁便做好了准备,学习如何面对她的死亡,品尝失去她的痛苦,并且接受终将独自活在世上这个事实。


再后来,她跟随我们来到了新疆。出发之前,我们哄她,说过两年就回来。然而她知道,以自己眼下的岁数来看,“过两年”的说法实在没个准儿。


不止是我们,也不止她,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次地恐怕再也回不去了。一个佛教协会的大和尚专程约她去照相馆合影留念。


外婆骄傲地说:“师父说,要留个‘记忆'。”——我猜那和尚的意思大概是“纪念”。当时,我外婆是他们协会里年纪最大的会员。


到了新疆后,天遥地远,没有了坟山,没了棺材,她惶恐不安,感到无着无落。


但有时又显得非常洒脱。她对我说:“我哪天要是死了,就把我一把火干净烧了。这是庙子上的师父说的。我们都是信菩萨的,不信那些请仙请神的……”


然而过了几天又反侮:“还是莫要烧的好,我怕痛。还是埋了吧……”


她的寿衣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无论走哪儿都随身带着。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无比熟悉它的存在了。可不知为什么,到头来终究没能穿走。


整理旧物时,发现它们叠得整整齐齐,如最乖巧的猫咪一样卧在外婆乱七八槽的遗物中。


这更是令外婆的死亡失去了一粒最重要的核心。

在她的葬礼上,人人都说这是喜丧,活到九十六岁算是寿终正寝了。


可是我知道不是的。这是非正常死亡,是恶意的死亡。


把外婆折磨致死的种种痛苦,往下还要折磨我。


种种孤独,种种惊惧,挟持了外婆,也挟持了我。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记得前两年的一次分别,临行前,外婆非要把她手上的银镯子抹下来给我。但圈子有点小,一时不好取。


当时时间紧迫,另一边有人拼命催着上车。她不免着急起来。


我赶紧劝她:“下次再说吧。反正冬天就见面了。”


然而我们都知道,所谓“下次”其实是越来越渺茫的概念。


她一边拼命抹镯子,一边解释:“这是‘记忆'!庙子上的师父都说了,人要有‘记忆'。你二回一看到它,就记起我了……”


四川老话里并没有“记忆”这个词,我猜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然而那一刻,她表达得无比准确。


那天,她最后还是戴着银镯子走了。


——带着没能为我留下任何“记忆”的遗憾,以及仍然拥有这只心爱镯子的微小庆幸。


她实在喜欢它,那是她耄耋之年的唯一财产。


此时,她静静躺在棺材里,平凡的银镯子挂在她干枯的手腕上。我趴在棺材沿上俯下身子,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


她下定决心要将镯子送给我那一刻的强烈爱意此时已荡然无存。

棺材一落下坟坑,还没开始埋土,我和我妈就离开下葬的人群,从这场尴尬的葬礼中提前退场。

我也为外婆写了一份悼辞:


秦玉珍,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七十多岁时被政府召回故乡,照顾百岁高龄的烈属养母。拾垃圾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养母过世后,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于八十五岁高龄独自回到乡间耕种生活。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选自李娟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


发表于 2024-8-27 17:35: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美人迟暮。 于 2024-8-28 15:30 编辑

相依为命的外婆,读来唏嘘感动,毫不夸张的写法,写出了真真实实的外婆,写出了对外婆的钟爱。。。
白描的写法,一样动人心腹,喜欢李娟的文章~~~

点评

姐姐,24小时之内你自己可以修改的,我版主的号暂时上不来,没法帮你修改  发表于 2024-8-27 21:51
打错个字,还不能修改了呢。。。  发表于 2024-8-27 21:18
姐姐读的好快,谢谢姐姐一直来跟着读和评  发表于 2024-8-27 18:03
发表于 2024-8-27 17:35:29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娟: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


想起外婆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就是吐舌头。通常这一动作会出现在她老人家做了错事之后。而她做了错事通常会先掖着瞒着。比如打碎了糖罐子,就悄悄把碎片扫一扫,剩下的糖撮一撮,换个一模一样的罐子装了原样摆着。直到你问她:糖为什么突然少了半罐子?她才吐吐舌头,笑眯眯地坦白。

金鱼死后,鱼缸一直空在那里,空了很久。有一天却发现鱼缸有些不对劲儿,似乎缩小了许多。端起来左看右看,没错,是瘦了两三寸。逮住外婆一问,果然,是她老人家打碎后又悄悄去市场买回一个。大约是原样大小的有些贵了,便买了小一号。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当然,被揭穿后,也只是吐了一下舌头而已。


吐舌头的外婆,飞快地把舌头吐一下,"对不起"和"气死你"两种意味水乳交融。而且又吐得那么快,一转眼就神情如故。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休想让她为做错的事情多愧疚一丝一毫。


然后又想到外婆的竹林。

外婆的老家不是我的老家,我从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但想到外婆正是在那里的一间老瓦房里生活了近半个世纪,就觉得那里实在是一个无比温柔之处。老屋前前后后种着重重竹林,我从坡上走下来,一走进竹林,就听到外婆的声音。


她正在塌了半边的老屋门口和一群乡下女子说笑。她手持长长的竹竿(后来,她用这竹竿为我从橘子树上捅下来许多鲜艳的橘子),站在那里大声揶揄其中一个女邻居,好像是在模仿她夫妻俩之间的什么事。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那女人又急又气,抡起巨大的竹扫帚挥打外婆的屁股。


我站在半坡的竹林里看了好一会儿。当外婆和我们一起生活时,我们是否也给过她同样的快乐?那时她八十五岁了,已经离开我们两年,独自回到乡下的旧居,在仅剩的半间老屋里生活。


我一边大声喊外婆,一边从坡上走下来。所有人都回头仰望我来的方向。外婆答应着,意犹未尽地继续数落着那个女人,继续大笑,一边向我迎上来。我从上往下看到旧屋天井里的青石台阶,看到一根竹管从后山伸向屋檐下的石槽,细细的清泉注满了石槽。世界似乎一开始就如此古老。


从来没想过,离开熟悉的地方会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外婆终究没留能老在老家的坟山里。她孤零零地被埋在万里以外的戈壁荒滩中。好像她在死之后还得再重新开始一场适应新生活的漫长过程。好像她孤独的、意志坚决的一生仍不曾结束。


之前两天,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差了十个钟头。接到噩耗后,我仍然坐在夜班车上继续往家赶,往已经死去了的外婆身边赶。我知道她还在等我。我不能勘破生死,但也能渐渐明白死亡的并不可怕。


死亡不是断然的中止,而是对另外一场旅行的试探吧?外婆死前有那么多强烈的意愿。她挣扎着要活,什么也不愿放弃。她还有那么多的挂念。然而一旦落气,面容那么安和、轻松。像刚吐完舌头,刚满不在乎地承认了一个错误。


死亡之后那辽阔空旷的安静感,是外婆最后为我所做的事情。以前念小学的时候,很多个清晨我起床一看,早饭又是红苕稀饭和酸菜。就赌气不吃,饿着肚子去上学。因为我知道,不一会儿,外婆一定会追到学校来给我捎一只滚烫的红糖锅盔……


那时我都上六年级了,六年级班设在六楼。八十岁的外婆,怀里揣着烫烫的锅盔,从一楼开始慢慢地爬楼梯。在早自习的琅琅书声中,一阶一阶向上。爬啊爬啊,最后终于出现在六楼我的教室门前……那是我所能体会到的最初的、最宽广的安静感……


在外婆给我带来的一场又一场安静之中,生命中的恶意一点点消散,渐渐开始澄明懂事起来。今天的我,似乎达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状态,又似乎以后还会更加勇敢。


又想起那一次,我拎了一只公鸡去乡下看外婆。独自走过漫长孤独的山路,几经周折才找到陌生的老屋。外婆迎上来对我说:"我很想你,我天天都在想你。"


外婆,你不要再想我了,你忘记我吧!忘记这一生里发生过的一切,忘记竹林,忘记小学六楼。吐一吐舌头,继续你绵绵无期的命运。外婆,“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


你常常对我说:娟啊,其实你不结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再受那些罪了。你妈妈不晓得这些,我晓得的……外婆,直到现在我才渐渐有些明白你的意思。


虽然现在的我还是一团混沌,无可言说,无从解脱。但能想象得到,若是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六岁,仍然清清静静、了无牵挂,其实,也是认认真真对生命负了一场责。最安静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


——选自李娟文集《我的阿勒泰》


发表于 2024-8-27 17:48:2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青衣水袖 于 2024-8-27 18:02 编辑

李娟原文的分享,到这里应该结束了吧。

开始的分享有点随意,找到哪篇算哪篇,但后来的分享我还是做了一下整理和选择的,从我读过的两部文集中,选择了最能理清李娟成长脉络的几篇。

我还在读她的《羊道》三部曲,刚刚又买了《冬牧场》和《记一忘三二》两本。




另外,还找到李娟文章中的插图。

马背上的李娟


这应该冬牧场的一个牧民栖息地,其实,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生活很艰苦的。



每次我看到她写的那些艰苦的生活和场景,我都感叹,如果让我过那样的生活,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三天,真的太难了。

所以,过分诗意那些原始而贫困的生活方式,也是对那些生活中人们的不尊重。

看李娟的访谈,她提到讨厌自己早期的作品,说那是一种算计着读者感受的讨巧的文字。

李娟是清醒的,她害怕因为自己的文字,而让读者过分美化那种游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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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8 16:28: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杏花春雨 于 2024-8-28 16:32 编辑

请李娟入驻心家论坛吧,多给她发点金币,哈哈哈。
李娟的诗集《火车快开》、《给你写信》电子版,我也收集到了。她的作品——除了零散发表期刊的——电子版收录齐全。

火车快开_李娟著_上海_上海文艺出版社_14295655_2017.uvz
给你写信_李娟著_北京_中华书局_14441253_2017.uvz
发表于 2024-8-28 16:51:25 | 显示全部楼层
夜行车
李娟
花城   2024年4期




1

  夜行车独自飞驰在无尽长夜之中,飞驰在无尽荒原之上。里程碑一一退后。世界的左边,很久之前是日落。世界的右边,很久之后将有日出。夜行车深陷于黑夜,全车的旅客深陷于睡眠。
  童年的我和年轻的我交替醒来,扭头看向车窗外。
  车窗玻璃上是空旷无物的戈壁滩和一轮孤独圆月,还有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模糊面孔。
  我长久凝视那个模糊的面孔。
  如同车窗里的我与车窗外的我互相凝视。如同那时的我与此刻的我互相凝视。
  此时此刻我正在做梦,不得安宁。我梦到多年前的情景和几天前的情景交缠不休。还梦见了车祸。梦里的我心想,这肯定是个梦。于是我就在梦里醒来了。
  但我却不愿在现实中醒来。于是,梦里的我屏住呼吸,继续坐在自己的汽车座位上,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自己。
  但梦里的夜行车仍疾驰不停。
  梦里的我又想,既然是梦,那我就能飞翔吧?于是我拉开车窗飞了出去。
  满车的乘客仍在熟睡,司机聚精会神注目远方。只有我知道车祸就要到来了。
  我紧随夜行车无尽地飞翔在广阔的梦境之中。前方深不见底。我知道自己即将醒来。突然间满脸泪水。

2

  多年来我总是沦陷于同一个梦境——坐在飞驰的夜行车上,苦苦忍耐,等待天亮,等待终点,等待寒冷与病痛的结束时刻。除了等待,什么也不能做。那些梦里,总是车厢拥挤,座椅颤动,引擎轰鸣,空气污浊。有时候我长久注视着车窗凝结的厚厚冰霜,有时候旁边的人长久注视着我。还有些时候,梦里的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身无分文,无法补票。
  我讨厌远行,讨厌坐长途车。我嫉妒所有一上车就立刻呼呼大睡的人。他们用睡眠轻松对抗漫漫旅途,对抗一切枯燥和身体的不适。而我,我总是一上车就焦虑又激动,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不但睡不着还晕车。
  我小的时候,有一个邻居,他和他媳妇一个生活在新疆一个生活在内地,结婚十多年总共见过十多次面——就每年过年那几天,他把年假加探亲假一起用掉,千里迢迢坐火车、坐汽车回家乡团聚。团聚完再千里迢迢往回赶。运气好的话,那几天也能怀上孕。于是,十几年过去了,哪怕长期分居,两口子居然也有了三个孩子。
  只因男的工作分配在新疆,不愿抛弃铁饭碗回乡。而女的则严重晕车,没法历经长途跋涉去新疆定居。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种事简直不可思议。但我从小就特能理解那个阿姨。
  晕车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只是身体的不舒适而已,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完全就是绝望了。
  不只是眩晕、恶心、反酸、头疼,不只是呕吐,也不只是剧烈呕吐后,鼻腔和气管被擦伤的剧痛。
  在那个时候,整个身体都是感官的累赘。而感官是痛苦的放大器。
  任何针对晕车的药物或土方都没有用。反而可能会加剧晕车的程度。
  比如,对于很多人来说,闻闻桔子皮就能缓解晕车症状。但是真正晕车的人,一闻桔子皮,立马哕了。
  还有许多热心人向我分享过晕车小妙招。当他们说“你按揉一下内关穴就好了”时,就好像面对一个从万丈高空坠落、躯体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人说“你按揉一下内关穴就好了”……
  毫无办法。在我晕车最严重的时候,五百米的距离都坚持不到。
  就好像失眠的人和从不失眠的人是不同物种,晕车的人和不晕车的人也是不同物种。
  其中,轻微晕车的人和严重晕车的人是不同物种,严重晕车的人和特别严重晕车的人又是不同物种。
  这个世界上物种真多啊……每当我坐在长途车厢里——之前刚刚吐过,稍微缓过来一点了,眼睛和后脑勺也不是那么疼了——我抬头望向四面的乘客,感到孤独无比。
  旁边的乘客已经熟睡。她的胳膊肘紧紧杵着我的肋间。我越退让,她越往这边挤。我座位的三分之一都让给她了。我尚在痛苦之中,感到抵触和厌恶。但是她的胳膊有力而温热。她的平静与健康源源不断地强势地传递过来。我一时又不知是被侵略还是被安抚着。

3

  有一次我在夜班车上和一个年轻人坐在一起,那时我也很年轻,我俩聊了起来。虽然我恶心又头疼,但是不愿结束话题。虽然知道这次相遇无果,班车一到目的地就永远失散,但还是觉得此刻无比宝贵。
  但是不知道什么心态,我不愿让他知道我的痛苦。胃部酸水一注一注上涌,我强忍呕吐的冲动,微笑着听他说起自己的童年。
  他说完了。我也想说点什么,但不敢开口。
  他一定以为我心不在焉吧?
  我的手指紧抠前座的靠背,支撑自己的平静。他沉默良久,突然说:“你的手指真细。”
  关于身体的评价,是年轻的生命接收到的最最激烈的暗示。我瞬间被巨大的希望和感激所淹没,却更加不敢开口了。此后一路,我俩彻底沉默。
  长途车驶向西方的晚霞,渐渐驶进夜色之中。他睡着了。我却更加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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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8 16:53:19 | 显示全部楼层
4

  还有一次,在夜班车上,我的床位被安排在车厢最后一排的大通铺上。五个人并排躺在那里,挤得满满当当。我睡不着,旁边的男孩也睡不着。光线昏暗,引擎轰鸣,有人打鼾,有人喝酒耍酒疯,还有小孩子不停地哭。这样的环境里,我俩渐渐聊了起来。
  那真的是最公平的聊天,未见容貌,互不相识,不知过往,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只是通过声音来想象对方,通过表达判断对方的一切。
  聊着聊着,我们开始互相试探。但又无比纯洁,我们并排躺在混浊喧嚣的暗处。哪怕是一毫米的越界都没做过,也没想过。
  那一次我没有晕车,我轻松又快乐。他也显得很开心。我们聊了两百公里。凌晨,司机把车停在荒野中公路边,这里有茫茫大地中唯一的一家饭店。在这里司机要换班,同时也要加餐,保证精力。为防止行李失窃,这时司机往往会要求全部乘客统统下车。
片刻的混乱后,我们在暗中起身摸索,穿鞋,披外套。在狭窄的车厢过道里排队,缓缓移动。车辆熄火了,之前引擎声轰鸣了一路,突然到来的安静似乎令人突然回到了现实。
  我下了车,踩上现实的大地,大地稳稳当当。之前颤动一路的感受仍挥之不去。
  我站在车下,看到人们沉默着向这片荒野里唯一的建筑物——那幢简陋的饭店——走去。有一半人尚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还有一半人似乎从未入梦。而我是唯一一个抬头望向满天繁星的人。我看到清晰的银河,我想惊叹,却突然不愿发出任何声音。我随着人流走向夜色中最明亮的所在。在饭店里,我看清了一切,并想起刚才聊了一路的年轻人。我不知道他是眼下人群中的哪一个。他可能也正在默默寻找着我吧。
  在暗处,我们依靠声音和对方产生了联系。但到了明亮的场所,又不约而同掐断联系,都选择了沉默。
  我忘了那天我们如何返回车厢,忘了剩下的三百公里路程有没有继续聊天。只记得最后天亮了,明亮的光线封印一切暧昧。
  目的地的意思就是:“到此为止。”

5

  那么多的人选择坐夜班车去往远方。不只是夜班车更便宜,还因为夜班车省时间。所有人都说:“晚上出门方便,睡一觉就到了。”
  ——是啊,只需睡一觉,天就亮了,目的地到了。一点也不影响白天的日程安排。尤其是只有两三天时间出远门办事的人,要是白天出发的话,晚上才能到,整整一个白天耽搁在路上不说,还花钱多住一宿旅店。于是在一段时间里,在我知道的一些地方,长距离线路车总是夜班车多于白班车。甚至有那么两年,就只剩夜班车而没有白班车了。想出远门的话,别无选择。
  最早的夜班车是没有卧铺的,全是座位,乘客得硬生生坐一晚上。后来就有夜班车向火车学习,有了一种半卧铺半硬座的车型。车厢中间一条走廊,一边是硬座,一排三个位置。另一边一溜上下铺,一排睡两个人。
  我坐过那样的车,当时买的是硬座。硬座会便宜很多。而且有人告诉我,当时是客运的淡季,无论硬座还是卧铺都坐不满的。等到了晚上,看到有空床位直接过去躺着就是,反正空着也空着嘛,司机不至于赶人。
  我持硬座票上车。果然,直到发车为止,旁边的卧铺都没坐满,硬座上的人也寥寥无几。便心感庆幸。
  售票的小伙子坐在前排,全程紧紧搂着女朋友。他的女朋友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一次。我不知道她的模样,却被她美丽的连衣裙所吸引。年轻的我心想,等以后我有钱了,我也要买这样一条裙子。
  年轻而贫穷的我,一个人去往远方,无限地憧憬着爱情和未来生活。一路上,我默默看着前排的恋人亲密呢喃,有时小声争吵。一直看到天黑。心想,等以后,我也会有这样一个男朋友的。
  天黑了,前面两人准备休息,他们起身走向卧铺一侧。经过我身边时,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那边的空床位可不可以让我睡一会儿?”
  女孩恍若未闻,径直往前走。男孩扭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寒冷。他说:“不行。”……
  我这一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拒绝。我也早就习惯了被拒绝这种事。可之前的拒绝只是令我在小水坑里踉跄了一下而已。这一次,却令我坠入万丈深渊。
  我知道他的拒绝并没有什么错。他只是不愿做一次顺水人情而已。他只是冲着一个想占小便宜的家伙小小地表达了一点厌恶而已。
  这点小小的厌恶,掷中得如此准确,瞬间将我推置于广场中心,被人山人海的人群所厌恶。
  我又晕车了。
  车厢空空荡荡,我蜷缩在座位上,面对着整整一个广场的人群的厌恶。第一次感到对未来失望。未来不会有漂亮的裙子了,也不会有温柔的男性陪伴者。我竟然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就能被全盘否定。

6

  后来的夜班车就全都是卧铺没有硬座了。
  才开始的卧铺车,车内只有一条过道,左右两排床位,高低铺。下铺勉强能坐起来,上铺坐着就只能低着头。
  每个床位能睡两个人。如果恰好是两个人或四个人一起出门也就罢了,若赶上单数,总得一个人落单,等司机安排。所谓安排,当然是同性的其他乘客睡一起了。但总有些时候,不赶巧,排到最后,只能和陌生异性躺在一起。
  可能考虑到这种设计虽然能多拉几个人,但毕竟不方便,不人性化,也不安全。于是再往后的卧铺车就取消了这种双排双人位的设计。改成了三排单人位,两个过道。装载人数少了三分之一,票价也跟着涨了起来。
  在双人位卧铺的时代,至少有两次,我遇到过和陌生异性分到一张床的事。
  在那个狭窄的位置里,虽然各盖各的被子,虽然是在四面都睡满人的公共场合,如此紧密的接触还是令我紧张,难堪,又畏惧。
  但很快,我发现对方其实也是局促不安的,甚至对方可能比我更尴尬。
  天黑透了,他仍不肯躺下,坐在床沿,面朝走廊。他的沉默坚硬如岩石。那个时代一般人都没有手机,车里也不允许抽烟。我不知道他在忍耐什么,会以那么长的时间一动不动。我觉得他可能也晕车吧。又疑心他其实就那样坐着睡着了。
  后半夜,我疲惫不堪,渐渐昏沉入睡的时候,他才下定决心一般倒下来。
  身边立刻有了扎实的拥堵感。我瞬间清醒,黑暗中浑身戒备。
  但他躺下后,就像之前长时间一动不动坐着那样,开始了长时间的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也一动都不敢动。
  我左侧是密封不严、结满厚厚冰霜的窗玻璃,右侧是陌生的异性躯体。两侧都不敢贴靠。僵硬地躺着,感受汽车在地球上飞驰,地球在宇宙中飞驰。而我是宇宙中最细微的寄生物,栖身最狭小的孔隙之中。身不由己,随时都能被抹杀……宇宙真大啊,宇宙真危险啊……渐渐睡去了。
  天亮了,车辆终于驶出荒野,进入城市。我看到旁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仍然是面朝走廊,仍然是长时间的一动不动,仿佛昨夜他其实从不曾在我身边躺下片刻。
班车走走停停,我感受到了窗外的繁华,便用手指在糊满冰霜的车窗玻璃上抠刮。很快抠开了一小块。我通过这块小小的孔洞看着清晨里的城市,看着无数陌生人行色匆匆。眼下的繁华是与荒蛮宇宙毫无关系的繁华。我无比迷恋这样的人间。我感谢城市,感谢迎面而来的每一个陌生人。

发表于 2024-8-28 16:54:17 | 显示全部楼层
7

  对了,那些年,在很多夜班车上,都有一个床位是被封起来的,像个大盒子。私密性最好,位置也最好,看起来也最干净。那是换班的司机休息的地方。每当我路过那个有门有墙壁的床位,就很羡慕。
  羡慕什么呢?我可一辈子也干不了这行,一辈子都用不上这种床位的。
  想了又想,可能我羡慕的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一种不会被改变的生活吧。
  每当我走上夜班车,像一棵植物走上夜班车。此行全是忍受。忍受根茎裸露在空气中,忍受叶脉里水分的流失,忍受没有阳光。可是,我还是渴望着远方。于是一次又一次被连根拔起,投入一场又一场旅途。
  对于一棵动荡不堪的植物来说,在流浪途中,哪怕有一只花盆也好啊。于是,那个大巴车上的整洁密封的小小空间,就是我想要的花盆。
  有一次赶到客运站时,票已经卖完了,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直接找到即将出发的车辆,找到了司机。我私下给他一些钱,他便将我安排在一上车的台阶上。
  我对这个位置还算满意,一抬头就是挡风玻璃,远方迎面奔来,仿佛我和司机一起乘风破浪、并驾齐驱。坐在那里,感到也不是那么晕车了。
  同样速度的行进,汽车在白天里是飞驰,到了深夜,就如同摸索。夜的世界充满了压迫感,又似乎在微微蠕动。我们的车辆像是打着远光灯行进在巨人的腹腔里。远光灯照不到的地方全是巨人们的窥探。但是司机很健谈。他兴致勃勃,显得轻松又快乐。他的话语和眼前的深夜形成奇异的反差。我明明醒着,又像是在做梦。
  渐入凌晨,我打算就这样在台阶上坐一晚上了。但是司机突然说:“旁边的床空着,你去睡吧。”
  于是,我终于躺到那个向往已久的小小空间里。拉上门,仿佛登陆孤岛,从此暴风雨和我无关,满车厢睡得横七竖八的身体与我无关。我享受着小小的安宁,心中充满感激和庆幸。
  但是,到了后半夜,那个司机和副驾交班后,也拉开门躺了进来。
  他没有丝毫迟疑,一言不发,欺身而来,握住我的手腕。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惊怒与惧意。至今无法形容。
  我几乎就在同时坐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推开他,并死死抵住。
  反抗是本能的,但抑制尖叫出声不是。我浑身僵硬,一言不发,在狭小的空间里与他对峙。薄薄的门板隔着满车乘客,薄薄的车窗玻璃隔着广阔的荒野与黑夜。我一时无措,只知道不能闹出动静,甚至不能发声求救——在真正的威胁到来之前,不能激怒他。他是男性,有压倒性的力量;是司机,是这辆车的主人,有某种特别的权力。无论作为女性还是作为乘客,我都心怀难以克服的弱势心态。
  甚至,我还心怀侥幸,对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但那不是玩笑,我的抗拒并不曾减弱他侵犯的力度。他另一只手也过来了。我愈发惊惧,却仍然没有出声,仍然沉默反抗。不只是对处境的权衡,还有莫名的骄傲——越是害怕,越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害怕。不愿表现得像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坚决不愿示弱。
  二十岁的我,一米五,八十斤,看上去好像很好欺负,其实很有一把蛮劲。我奋力推拒,丝毫不退缩,终于令他感觉到了我的拒绝的坚定。
  他的试探很快停止了。他终于开口:“没事哈,我就开个玩笑。”
  但是,他并没有退出这个空间。这是他的地盘。可能他觉得他不驱赶我离开就算是表达对我的歉意了,他觉得他接下来什么也不做就足以抵消一切。
  他捞起另一床被子盖上,转身背朝我躺下。
  我仍然不发一声,惊魂未定,兀自坐了一会儿。我想立刻逃离开这张床,但最终没有。不只是无处可去。那时的我仍在害怕,并且仍不想让他看出我的害怕,似乎立刻离开会暴露我的狼狈。我强撑无谓,重新躺下。当然,再也睡不着了。我浑身的刺乍起,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倍感屈辱。我想哭,也忍住了。最终只能怨恨自己,年轻又卑微的自己。

8

  总归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吧?后来我不断反思——之前那一路的交谈,我都说了什么,让他误会了什么?他又在何处藏有暗示,我未能领会?真的是自己过于轻浮吗?真的是一场误会吗?我深深沮丧。为人和人之间横亘的深沟巨壑。
  但是在夜班车上,因为过于拥挤,这种沟壑看上去似乎总是轻易被填平了。陌生的人们总是一见面就开始热烈交谈,仿佛天生就是最好的朋友。这可能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迷恋旅途——每一个人出现在陌生人面前,都如同全新的自己。没有庞杂的过去,也没有渺茫的未来。在陌生人面前,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开始表演。
  尤其到了夜里,到了该做梦的时间,陌生人们一个紧挨一个熟睡,仿佛拥有着世上最最亲密的关系。
  那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人醒着,孤独四望。长时间注视不远处一簇斑白的头发,被紧紧搂着的挎包,床下东倒西歪的鞋子。车辆身处旷野之中,车厢里也是睡眠的荒凉旷野。
  那时,只有我和司机清醒着。但时间久了,又觉得其实司机可能也身处梦境。他长时间一动不动注视前方。而前方什么也没有,远光灯照亮的区域如同深渊。
  我总是以为司机是这辆车上最最强大的人,最可依赖的人。但在深夜里,他却显得比乘客还要脆弱而茫然。

9

  我常走的那段线路五百多公里。每到中途,也就是凌晨时分,司机就开始换班。据说是强制性规定,防止疲惫驾驶。
  在那些年里,换班的地方往往都选择荒野公路边孤零零的小饭店。店门口都有着开阔的停车场,方便大巴车进出。我估计这些小店和班车司机私下都有某种交易。比如司机可以免费吃些好的,以感谢他们把满满一车乘客带到这里消费。
我悄悄偷窥过司机用餐的小包间……唉,确实丰盛。
  而乘客这边呢,运气好的话有拌面和汤面片两种选项,运气不好就只有拌面可以点。也是为了出餐效率吧,强迫所有人都点一样的餐。要是大家点得五花八门的话,几十个人的量,那得做到什么时候。
  说也奇怪,平时这个点是深睡时刻,没人想过在这种时候吃东西,但到了那会儿,在那些暗夜中的、荒野里的、简陋无比的小店里,几乎每一个人都会点一份餐食。仿佛是旅途中的某种仪式,仿佛多少花点钱才能稍稍安抚自己一路上的辛苦。
  好吃是不可能好吃的。于是大家边吃边骂黑店,然后又骂司机。可有什么办法呢?同样别无选择——要不为什么这些饭店都开在荒野腹心,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孤零零的只此一家。
  不管怎么说,夜班车停泊在这些深夜小店的时光仍然是所有赶夜路的旅人们最温暖最安宁的时刻。远离空气污浊的车厢密闭空间,呼吸着新鲜空气,蜷缩了一路的腿脚也终于可以在开阔的空间里活动活动了。还可以上上厕所,还可以洗把脸。这时候再吃点热乎的食物,一切扯平。

发表于 2024-8-28 16:55:07 | 显示全部楼层
10

  更早一些时候,没有区间测速,客运站只能记录下客运班车出发和到达的时间,来判断其有没有超速行驶。
  怎么可能不超速?——广阔无碍的大地,空旷的公路,单调的视野,激动的车载音乐,满车熟睡的乘客。不知不觉间,油门就越踩越紧。
  于是,到了中途换班的路边小店,一停就是两个钟头。
  还有很多时候,就算在吃饭的地方耗了两小时,仍耗不完规定的时间。于是,离城市还有百十公里时,司机便下了公路路基,停在荒野之中等待。
  于是那样的时候,总会有人突然被安静所惊醒。他起身,看到窗外漆黑,懵然道:“怎么熄火了?这是哪里了?”没人理他。
  而我整夜未睡,我感觉到他的醒来令车厢里的安静越发坚硬。很久后我回答了一句:“不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有呼噜声响起,并且越来越大。
  安静惊醒了一部分人,剩下一部分就是被呼噜声吵醒的。车厢里陆续响起各种翻身和咳嗽声,但一切显得更安静了。我又躺了一会儿,再次望向窗外,看到地平线开始发白。
  我们的车辆绝对静止,仿佛正在此地生根。
  而乘客们正在发芽。我感觉到“清醒”这种状态在车厢里快速蔓延。有人起身穿衣,有人互相商量白天的行动安排,还有人抱怨旅途的艰辛。
  东方地平线渐渐转红。我期待着日出。
  但我没有等到。我以为随着天光渐亮,车厢里会越来越热闹。但恰恰相反,越来越安静。
  一扭头,我看到所有人又重新躺倒睡去。
  我在曙光中,在绝对不可动摇的安静之中,也渐渐睡去了。
  就在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太阳出升了。我在梦境中看到阳光横扫过旷野,把夜班车照耀得闪闪发光,仿佛盛开。

11

  更早些时候,二十多年前,限速要求还不太严格,夜班车司机玩命似的轰油门,往往半夜就到目的地了,便早早地就驶入黑暗中的客运站停车场。一部分旅客家在本地,他们摸黑爬到车顶,吵吵嚷嚷翻找行李,归心似箭。而剩下的人在车体震动和喧哗声中翻个身继续睡。陌生城市的凌晨时分,最早一班公交车都没发车,这会儿下了车能去哪儿呢?在车上好歹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而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我惯常投宿的小店就在客运站附近,几百米就到了。但是那段黑暗无人的路让我畏惧。我多次在那里被偷盗甚至抢劫。好在白天还算安全,人多了会更安全。于是我耐心等待。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等待。没有手机和杂志消磨时间,没人聊天,也再没什么可胡思乱想的了。我长久凝视车窗玻璃上的裂痕,回想之前的夜行时分。一万遍想起天地漆黑,公路笔直,世界一分为二,想起夜行车坚定地行驶在世界正中央,想起车灯射程中出现的一块块里程碑,想起那时,我心里的多米诺骨牌一枚一枚缓缓倒落……无边无际,没完没了。然而如此有催眠意义的遐想也无法带来丝毫睡意。
  直到外面传来“唰唰”声,清洁工开始打扫卫生。直到客运站附近早点铺开始支摊,卷帘门哗啦啦升起。我沸腾一夜的思绪终于在人间的喧嚣中沉静下来。我终于筋疲力尽,朦朦胧胧快要入睡……这时,车厢突然剧烈晃动,司机跳到车顶行李架上,大力拆拽遮盖行李的棚布。一边厉声催促:“下车了下车了!各拿各的行李,不要拿错了!”
  无论睡得再香的人,这会儿也得挣扎着起身,边扣外套扣子,边跌撞着冲下车,抬头望向车顶,生怕自己的行李被偷走。还有人大喊:“别扔别扔!怕摔的怕摔的!”
  我也穿好衣服,尾随所有人下车,等待自己的行李。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客运站的最最普通的清晨,那一天的各种到达和各种出发刚刚拉开序幕。客运站旁的早点铺里人头攒动,等不到位置的人直接端着碗蹲在马路牙子边吃了起来。乞丐们也出摊了,维吾尔族乞丐弹着乐器庄重高歌,回族乞丐衣衫整洁垂目静坐,汉族乞丐浑身是血满地打滚。三轮车车主挤在停车场出口处骂架一般吆喝着接客。小偷双手插兜,坐在路边花池上观察每一个手持大件行李的路人。
  仿佛清晨的客运站是长年漂泊的人们的家乡,而正午的客运站不是,晚上的客运站也不是。唯有早上,当历经漫漫长夜的人们走下班车,一脚踩在坚实的停车场地坪上,踩进光明之中,他就回到了故乡。这是一个全世界他最熟悉、最渴望抵达的地方。从此,他需要忍耐的东西只剩下生活。

12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怀念九十年代?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九十年代。作为一个普通人,关于九十年代的记忆总是充满了恐惧与伤心。
  比如说坐车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尤其在四川我生活过的那个小县城里,我几乎没有一次坐班车出门不遭遇偷盗和抢劫的。甚至有一次,短短一小时的车程,就经历了四拨人拦车,上来明目张胆搜刮乘客行李。
那时,每到坐车出门时,大人总会叮嘱我,多准备点零钱放在外面的口袋,大头的钱要藏在贴身衣物里。要是遇到坏人,就把零钱掏出来,说就这么多了。坏人看你小,可能就放过你了。
  那时候还有带暗袋的内裤出售。和杯子牙刷毛巾一样,是人们出远门的标配。
  那时,满大街都贴着“打击车匪路霸”的标语。
  除了车匪路霸,那时的普通乘客面临的危险还有一种是来自司机。
  当时对运营车的管理极不规范。旅客出了火车站或汽车站,路边直接就有长途大巴司机举着牌子招客,见人就拉。嘶声大喊:“差一个!还差一个就走!”直到车都超载了,还在那儿喊:“差一个!最后一个!”
  等车上挤都挤不动了,总算才出发了。可那仍不是真正的出发。等车出了城,开了几十公里,停到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所有乘客被驱逐下车,强行塞进已经在那里等待很久的另一辆车——更破,更小,并且里面已经坐满人了。两个司机像人口贩子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哦不,交人。
  这种事,当时有个行业暗语,叫作“打批发”。
  总之,后面那辆不知超载了多少倍的破车总算是批发够本了,摇晃着出发。而批发一空的车掉头回车站,继续拉客抢客。
  无人反抗。遇到这种事,所有人也只是叹息一句:“又被‘打批发’了……”只是自认倒霉而已。
  我记得有一次,在乌鲁木齐火车站被“打批发”。是一辆夜班的卧铺车,我交了一个床位的钱,但是最后,却被迫和五个人挤在一张床的上铺……
  那时车已经行至荒野深处。有人抱怨了几句,司机调头大骂:“爱坐坐,不坐滚!”
  他一脚刹车,将车门大开,敞向空无一物的旷野。
  车里一片寂静。再无人抗议。
  那一夜根本没法躺下。我们这一排的所有人悬空坐在高处的床沿,全程躬着腰,头都抬不起来。如同上了一夜酷刑。
  床位和床位之间的狭窄过道的地板上也坐满了人。
  旁边的人指着上方,告诉我,还有几个民工躺在车顶行李架上。
  那会儿是冬天,温度在零下,又是高速行驶的车辆,又是敞着的车顶……我震惊:“那不冻死了?!不怕摔下来?”
  那人说:“没事,司机给盖了几床被子,还给蒙了一块棚布。”又说,“谁叫他们穷呢,他们给的钱太少了……”
  周围乘客们便一起唏嘘。大家一个个继续塌着脖子,佝偻着腰,双脚悬空,脑袋紧紧抵着车顶。但有了对比,好像就都不觉得自己正在遭什么大罪了。
  如果人们惯常被当成物品对待,惯常被肆意蔑视,渐渐地,就不需要尊严这个东西了吧?
  总之我庆幸九十年代的消失,庆幸到了今天,最普通的人的最微渺的命运,也能被纳入文明的秩序之中。

发表于 2024-8-28 16:55:58 | 显示全部楼层
13

  在客运高峰期,实在买不到夜班车票的人,还有一种选择,就是搭卡车司机的便车。费用不高,再管司机一顿饭就可以了。
  在北疆大地,在交通越来越便利、物流渐渐开始繁荣的时候,别说县和市这样行政级别较高的地区,就连荒野腹心的阿克哈拉小村,都有好几个头脑灵活的村民买了二手的农用小货车,频繁来回乌鲁木齐,捣腾物资。
  从此,村民们盖新房,都能买到既便宜又看起来很时髦的门窗和家具,以及各种电器了。虽然都是二手的,是大城市的人们拆迁或翻新旧居淘汰下来的。
  村庄的这些货车司机们,无论去多少次乌鲁木齐都未必熟悉那个城市,但他们无比熟悉那里所有的旧货市场。
  我坐过这样的车。在车辆踏上归途之前,我也跟着司机奔波在乌鲁木齐的各个旧货市场,陪他们在成山成海的破旧物品中认真筛选。直到后车厢装得满满的再也堆不下为止。
  临行时,刚把车发动起来,司机突然想起来:“智别克说要一个漂亮的洗手池,差点给忘了!”于是重新熄火。我们又下车,重新投入那堆城市的垃圾,一顿翻找。
  仍然是为了节省一天的住宿费用,这些乡村司机总是选择连夜往返。
  车离开乌鲁木齐城区,离开无数红绿灯和斑马线后,司机显得越来越快乐了。后来他干脆欢呼了一声,猛然把车载音乐音量调至最大。像是终于卸下一身重荷;像是离开乌鲁木齐这件事,比回到家乡更令他开心。
  那时候,即使是普通公路也会收取费用。还是为了省钱,这些司机很少走国道线,整夜穿行在乡村公路上。这些路路面总是曲折狭窄,破破烂烂,没法提速。但是没关系,司机的二手破车正好也跑不了太快。
  二手车拉着满满的二手物品,穿行在无边黑夜中,穿过一个一个黑暗的村庄、没有尽头的林荫道。震天响的音乐像是抛洒向黑夜的礼花。司机像是世上最幸福的人那样大声歌唱。他所有的财富紧随在他身后。满满一车厢旧物因为他被重新赋予了价值,智别克因为他被满足了期待已久的一个愿望。他像是一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他骄傲地踩着油门,飞翔一般冲向夜的最深处。

14

  我还曾在深夜坐过完全陌生的人的顺风车。
  那一次实在是急着回家,又实在是买不到车票了。台阶票都买不到。只好在客运站四处打听黑车。但黑车的价格令我迟疑。这时,有人看出了我的窘迫。他给了我一个电话,说,正好这两个小伙子的车要去富蕴县,你去找他们吧。他们的车便宜。
  我不认识那个人,更没法了解他所说的那两个小伙子。但还是打出了电话。对方是维吾尔族,汉话说得不太清楚,我们好容易才完成沟通。他让我某时去某处等他。我答应了。
  但挂了电话又后悔了。
  实在不敢。那时我还年轻,单独一个人,女性,又是深夜的出行,几百公里的路程,怀揣现金。这种情况下无论谁都没法相信陌生的人吧。
  但是到了约定的时间,对方打来了电话,问我为什么还没到。又说他等不了我太久,那个地方不让停大车了。
  不知为什么,这通电话让我选择了信任。我赶了过去。
真的是完全的陌生——陌生人介绍的陌生人,走的路也完全是陌生的,在我印象里从来没走过。
  天色越来越暗,道路越来越偏僻。荒郊野岭的,我越来越不安。无数次想问旁边两个人:“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为什么不走大路?”但都拼命忍住了。因为我知道他的问答。他必然会说,这条路不收费。
  不能让他们看出我的怀疑和不安。如果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这种怀疑就是对别人的伤害。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怀疑屁用也没有。
  ——把一切捅开了闹大了之后我还能怎样呢?难不成跳车吗?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让我选择继续信任——他俩和所有年轻的少数民族货车司机一样,也拧开最大音量播放着本民族流行音乐。这让我有了一种奇异的安心,觉得他俩真的就只是普通的年轻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样的性情……明明难以信任别人,又总是在替别人的合理性寻找依据。遇到可能存在的危险时,往往不是逃避,而是不断说服自己不用逃避。感到害怕时,又努力伪装成不害怕。
  我心怀惧意,高度清醒,异常疲惫。我不知道那两人是否感受到了我的情绪。他们始终在激烈的音乐声中平静地交谈,似乎从来不在意我的存在和我的感受。
  虽然是深夜,我也明显感觉到了车辆的行驶方向不对。确实不对。我们应该笔直往北走,可他们一直往东开。开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拐弯。
  终于,在凌晨两点,我忍不住了,装作刚睡醒的样子,问出自己的疑惑:“我们现在去哪里?”
  司机说:“先去另一个地方办点事。”却再没有别的解释了。口吻依然那么平静,神态看上去好像也没觉得我这个问题有什么突兀的。
  我接着问:“哪个地方?”
  他说出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我一路以来的怀疑和恐惧终于达到了顶点。
  但是,在这辆奔驰的夜行车上,在无尽的黑夜中,无边的荒野上,面对两个年轻的男人……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丝毫无从抵抗,无法自保。
  于是我还是咬牙选择相信,强迫自己继续相信。
  总不能跳车吧?
  果然,半小时后车辆驶入了一个黑乎乎的村庄。没有路灯也没有月亮,车在村子里七拐八拐,最后在一家人的院门前停下来,熄火。
  两人招呼我一起下车,然后大力拍打院门,呼喊主人。
  我毫无办法,别无选择,和他们一起站在黑暗中。逃都没处逃,这个陌生的地方,哪边有墙哪边有路都搞不清楚。恐惧感和坚决要求信任这一切的意念在身体里激烈对撞。我想要更理智一些,但最终发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可能是最理智的。
  不久男主人过来开了门。他手持手电筒,披着外套,看得出刚刚从床上爬起。三个男人在门口寒暄了几句,然后招呼我一起走进去。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家庭。女主人一边系外套扣子一边从内室走出。她向两人繁琐地问好,用了全套的问候的礼仪。最后又看向我,多问了几句。
  我不懂维吾尔语,但是关于我的这几句话恰好都听懂了。因为和哈萨克语很像。
  女主人问:“她是谁?”
  司机说:“搭车的。”
  “她去哪里?”
  “哦丹。”
  “哦丹”就是富蕴县。
  至此,像是终于得到了最大的保证,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已是深夜,但女主人还是架锅烧水揉面,给我们准备起食物来。三个男人坐在旁边的床榻上商议事情。我如同梦游一般,帮着女主人添柴烧火。在这个不知何时的深夜里,不知何处的小村庄深处,毫不相识的一个家庭,毫无关系的四个人——想想都觉得神奇。
  直到那会儿才终于感到疲惫。并且终于感到了平静。
  大家在昏暗的光线里吃完一顿简单的餐食。男人们又往车上装了些大件的东西后和主人告别。
  这回车辆调头笔直向北。仍然是音乐声震天,仍然是长夜漫漫。我靠着座位,终于渐渐有了睡意。

15

  对了,还有火车。
  所有长途夜行的记忆里,火车是最具安全感的。可能因为火车最为庞大,最富于力量吧。火车的同行者最多,火车的车厢秩序管理最规范。而且火车之行,几乎不会有任何变数。轨道是固定的,发车时间是准确的。甚至一百年前的火车和一百年后的火车都区别不大。
  在我长年生活的地方,火车是后来才有的事物。其实也就仅仅是几年前的事。但记忆中却像是十几年前二十多年前的事。关于火车的记忆,竟无比陈旧。
  想来想去,可能是因为,在那条崭新的线路上,运营的却全是最最陈旧的绿皮火车。
  旧得车窗玻璃都没法密封。在隆冬时节,几乎所有窗户边缘都凝结着一指厚的冰霜。车门更是开出一百公里后就给冻得结结实实。
  在火车上,我总是喜欢买上铺,那是最最清静的角落。可无论再清静,仍然总是一夜无眠。
  有时候我坐火车也会晕车。好在我有一个本事,要呕吐的时候,我能强忍着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忍着从上铺爬到中铺,从中铺爬到下铺,忍着在下铺找到鞋子穿上,再冲向卫生间,还不忘反锁卫生间。然后再吐。
  不只是不想恶心到身边的人,更不想恶心到自己。更更不想,让陌生人看到我呕吐时的狼狈样儿。
  吐完,当我摇晃着从卫生间回来,已经没有力量再往上爬了。靠着走廊休息时,旁边的人怜悯地看着我,他们不约而同停止了之前的交谈。
  后来一个下铺的人对我说:“姑娘,我和你换下床位吧。”
  我非常感激,却拒绝了。他又笑着说:“那你可别半夜吐我头上啊。”
  所有人大笑。我也笑了。痛苦轻易地结束了。
  偶尔也会买到下铺。众所周知,下铺等同于公用位置。我不太乐意和人挤一起。于是每到那时,我一上车就早早躺到铺位上,尽量往床沿边上靠,还把身子拉得长长的,尽量把床全占满。
尽管我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到最后,我的床上总是会坐满人。
  他们一边坐下,还一边用屁股拱我,说:“往里靠靠,我要坐这。”
  没有一个会看人脸色的。
  于是,几乎我每次躺在下铺,都会被一大排屁股怼着。屁股还有大有小,把我怼成“S”形,贴在墙壁上一动不能动。
  奇怪的是,明明对面的下铺空很多,却没人往那边坐。
  可能对面下铺的乘客总是不如我看起来好说话吧。
  上铺清静,但上铺有时也会被骚扰。有一次睡到半夜,对面床上的哥们儿把手伸过来给我掖被子……
  “掖被子”——这是他的解释。
  可他没想到凌晨两点我还没睡。我躲开他的手,迅速坐了起来,反而把他吓了一跳。
  那会儿的我已经不是易于惊慌的小姑娘了。我浑身的抗拒和谴责,一声不吭看着他。他一边讪讪解释,一边把手缩回去。
  可能又觉得挺没面子的,很快那只手重新伸过来,还真帮我掖了一下被子——把我垂落一角的被子拎起来往床上塞了塞……
  我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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