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梅朵 于 2024-8-15 16:32 编辑
再分享一点经典摘抄,出自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 走个近路,这是别人汇总了,我直接拿来的。 她的想象力之丰富和语言之奇特风趣,真是令人忍俊不住。
经典摘抄:
当地的孩子们小的时候都很白,很精致。目光和小嗓门水汪汪的,头发细柔明亮。可是稍微长大一些后,就很快粗糙了。轮廓模糊,眉眼黯淡。恶劣的气候和沉重的生活过滤了柔软的,留下了坚硬的。
青春总是沉默的、胆怯的、暗自惊奇又暗自喜悦的。虽然我还见过另外一些喀吾图的女孩子们,面目艳丽,言语热烈。但是,她们粗糙的浓妆后仍是一副安心于此种生活的神情,放肆的话语里也字字句句全是简单的快乐。
写金鱼:清洁的水和清洁的美艳在清洁的玻璃缸里妙曼地晃动、闪烁。透明的尾翼和双鳍像是透明的几抹色彩,缓缓晕染在水中,张开、收拢,携着音乐一般……而窗外风沙正厉,黄浪滚滚。天地间满是强硬和烦躁......
写温孜拉妈妈的胖:胳膊比我腰还粗,胸脯像兜着一窝小兽。当然,胖的人多的是,比她宽大的人不见得没有。但是,请再看她的侧面——她的厚度远远超过了她的宽度。这个老妈妈的屁股由于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只好举着屁股走路,举着屁股站立,并且举着屁股坐(至于睡觉是怎么个情形就不太清楚了)。使这屁股跟一面小桌子似的,上面随便摆点什么东西都不容易掉下来……胖成这样,实在不容易呀。
五岁的叶尔保拉提实在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一团面粉似的雪白,眼睛美得像两朵花一样,睫毛又浓又长又翘。笑起来的时候从头发梢到脚趾头尖都溢着甜甜的细细的旋涡儿。
这小孩牙齿雪白,嘴唇鲜红,眼睛亮得幸好这眼睛总是在不停“骨碌碌”地转。要是它在如此热烈的情况下停下来,专注地盯着某一点看的话,那地方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渐渐地发黄,发黑,然后冒出一串青烟来。
他侧过脸去的时候,我看到这孩子的额头高而饱满,眼窝美好地深陷了下去。小鼻梁圆润可爱地翘着,脸颊鼓鼓的,下巴好奇而夸张地往前探着。真是一个精致完美的侧影。这是只有年幼的生命——一切最初的、最富美梦时刻的生命——才会呈现出来的面目。
有许多都能开出令人惊异的小花。那些小花瓣的独特形状和细致的纹路图案,只有小孩子们的心思才能想象得出来,只有他们的小手才画得出。花开成这样,一定都有着它自己长时间的并且经历曲折的美好意愿吧?
更奇妙的是花还有香气。就算是没有香气的花,也会散发清郁的、深深浅浅的绿色气息:浅绿色的令人身心轻盈,深绿色的令人想要进入睡眠……哎!花为什么会有香气呢?花能散发香气,多么像一个人能够自信地说出爱情呀!真羡慕花儿。但我对这些花儿们的了解也只不过是以自己的想法进行胡乱揣测而已。
我站在柳树林外,看河从树林里流出来,觉得它是从一个长长的故事里流出来的。我只站在山谷口上方的森林边踮足往里看了一会儿,山水重重——那边不仅仅是一个我不曾去过的地方,更是一处让人进一步逼近“永远”和转瞬即逝的地方……
帐篷外面的草长得更为汹涌,阳光下一览无余地翻滚着。看久了,似乎这些草们的“动”,不是因为风而动,而是因为自身的生长而“动”似的。它们在挣扎一般地“动”着,叶子们要从叶子里逃脱出去,花要逃离花儿,枝干要逃离枝干——什么都在竭力摆脱自己,什么都正极力倾向自己触摸不到的某处,竭力想要更靠近那处一些……我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也是如此。天空的蓝也正竭力想逃离自己的蓝,想要更蓝、更蓝、更蓝……森林也是如此,森林的茂密也在自己的茂密中膨胀,聚集着力量。每一瞬间都处在即将喷薄的状态之中……河流也那么急湍,像是要从自己之中奔流出去......
他个子瘦高单薄,面容黯淡,眼睛却又大又亮。可是这双漂亮的眼睛却一点儿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似的。我们和他说话,他上句话盯着天花板回答,下句话就盯着墙壁回答。
我一直在想,游牧地区的一只小羊羔一定会比其他地方的羊羔更幸运吧?会有着更为丰富、喜悦的生命内容。至少我所知道的羊,于牧人而言,不仅作为食物而存在,更是为了“不孤独”而存在似的。还有那些善良的,那些有希望的,那些温和的,那些正忍耐着的……我所能感觉到的这一切与羊有关的美德,以我无法说出的方式汇聚成海,浸渍山野,无处不在。我不相信这样的生活也能被改变,我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一天会消失。
走在这路上,像是走在消失之中。满世界全是巨大的风声,我的裙子和背心被吹得鼓鼓胀胀。绑头发的皮筋不知什么时候断了,乱发横飞,扑得满脸都是。
阳光灿烂,却下起雨来。我们抬头看了半天,一朵云也没有。真奇怪,雨从哪里来的呢?大地开阔,蓝色的天空宽广而庄严。雨点儿却那样突兀,那样急。摔在地上有五分钱镍币大小,砸在脸上更是梦一样的痛觉。可是雨从哪里来的呢?雨势稀稀拉拉的,忽急忽慢,忽紧忽松。到底这雨从哪里来的呢?我们站在原地抬头看了好久,也不能明白。
所以才说刮大风的天气是幸福的啊。大地和天空之间被大风反复涤荡,干干净净。空气似乎都刻满了清晰的划痕,这划痕闪闪发光。风兜着我的裙子,带着我顺风往前走。眼前的世界也在往前走,色调陈旧而舒适,那画面同刚刚记起的某幕场景一模一样。远处空荡荡的原野里有一棵树正在回头张望。一行大雁从北向南整齐地横过天空,是这大风中唯一无动于衷的事物。看着它们如此寂静地飞翔,像是通过天空的屏幕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情景。看得人动弹不得,仰着脖子想要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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