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卓吾的老脸丢尽了。他是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押出马家的,到了马家门口,上了木笼子一样的槛车。这还事小,沿途一些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听说押送的是个勾引寡妇的淫棍,都哄闹着往槛车里扔瓜果皮,扔砖头泥块。那个罪受大受足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是今日怎样,当初又怎样。他有他的想法,世人但知狗屁礼义廉耻,却不知做人的趣味,譬如我,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能得一红颜知己——梅澹然啊,万里挑一的人儿,那是何等的福气!你们但知去那青楼,钻那狗洞,偷那黄脸的婆子,在被窝里淫乐一番,能领会我这诗文往来,心心相印的机缘吗?日里梦里不相忘,、相见时那心灵和肉体的战栗,岂是你能从青楼和狗洞和瘟臭的被窝里能得到的吗?同样是男女之乐,一是如禽兽的交合,即是从本能的需要出发,一是鱼水之乐,那是相互依赖生死不换的,你们笑吧骂吧砸吧,你们笑的是你们的爷爷,骂的砸的是你们的祖宗。他不断地躲闪,身上也不断的痉挛,嘴里小声地咕咙着,他脸上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并布满了血迹和灰土。 写到这里,我们的李卓吾慨叹良久,不公不公,冤枉啊冤枉。他联想起文革当中被罚在脖子上挂牌子挂高跟鞋脑袋上扣痰盂的那些可怜的男人和女人,就因为他们被发现和自己丈夫或老婆以外的异性有交往,有的不过写了两首情诗,有的不过和异性开了个玩笑,严重一点的也不过在拥挤的汽车上隔着厚厚的一层裤子摸了一把女人的屁股。 从各种有关的文字记载来看,老李卓吾在监狱里没有受到拷打,他照样可以读书写字。审讯完了,镇抚司提议不必判他重刑,只需押解他回原籍。按照成例,这种处罚实际上相当于当今的假释,犯人终身受到地方官和士绅大户的监视。但不知什么原因,带着这个提议的奏章送达御前,久久没有下文。 老李卓吾只好以牢为家了。他一点也不垂头丧气,他一辈子都住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用别人接济的钱物,自己的孩子在家乡饿死了也没能前去看上一眼,最后还把老婆赶走了,去勾引别人的未亡人,他和她处得相当不错,他的心都放在她身上了。他是个没有自己,没有亲属,没有家的流浪人啊。到了这吃喝不愁的地方有什么不好? 一天,老李卓吾要监狱的理发匠——相当与现代监狱的管理机构的专业人员——为他理发,那家伙取出剃刀——明代的剃刀,搁在凳子上,这时他端着铜盆去接热水去了。老李卓吾出于好奇,拿起剃刀把玩,刀刃借着窗洞射进的阳光亮晃晃的有点刺眼,好东西,它还从囚衣上撕下一块布条放在刃口上试试,锋快锋快的,几下就把布条铰成了碎片。他高兴极了,他一直都在为一件事烦恼,就是用什么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苦于没有家伙,现在这把剃刀再好不过了,很合手,用它一了百了,岂不是干净利落!正好还有一面镜子——铜镜,和别的理发用具放在一口木箱里,他取了出来。他一手端着镜子,一手握紧了剃刀的木柄,抬起手腕子,把剃刀的刃口对准了脖子下方,也就是下巴颏下喉结那个要害部位,压向那蠕动着的喉管,切下去,使劲一抹,拉开了一长条口子,立刻,鲜血涌了出来,血狂涌了好一阵。很快,他手上没有了气力,软了,剃刀从他手里滑落,呛的一声掉在砖地上,一阵天旋地转,他瘫倒在草荐上。 理发匠进来就吓傻了,他端在手里的铜盆滑脱了手,崩咚一声掉在地上,里边的热水溅起无数的水珠弹跳着和倾倒的热水一起流淌开来,理发匠顾不了这些了。他看到老李卓吾鲜血淋漓,知道他没救的了,走上前,俯身看去,老家伙还睁着眼睛,脑袋一颤一颤地在喘息,知道他还有一口气,一时死不了。理发匠是个有心人,他觉得这个和尚的样子好可怜,就问他有什么话要交代的。老李卓吾已不能出声,他捞起抚他肩膀的理发匠的手,用手指在他的掌心划着,他在写字,意思是你尽管问吧,我告诉你。 “痛不痛啊?”理发匠问。 “不痛。”老李卓吾在掌心里写了这两个字。 “你为啥想不开,要自杀?”理发匠又问。 “七十老翁何所求!”老李卓吾用心一个字停歇一下,共写了七个字。这是他的心里话。打梅澹然的屋子里逃出来,他就明白,这辈子就再别想见到她了,也就是从此永别了。没有了梅澹然,我李卓吾呆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没意思,没意思还活着做什么呢?不是百费粮食制造大粪!他早就有了死的念头。他感谢给事中张问达的告发,感谢锦衣卫把他抓来,他也感激诏狱里没有天日的生活,使他放弃了侥幸,他更感谢眼前的这名理发匠……这一切都成全了他。 拖了两天老李卓吾才脱离苦海,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锦衣卫的头头向皇帝奏报,老李卓吾“不食而死”。 …… 我们的李卓吾写到这里眼泪下来了。他抽噎着推开了键盘。他自言自语说:世人千万记住这个教训:你不能用孩子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也就是别有孩子气。换言之,就是别在不该天真的年龄天真,这样的天真最危险。你以为跟这个世界闹着玩没关系,错!虽然你不怕死,但就这样死了,你不是跟自己开玩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