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轻》析读

杏花春雨

《很轻》析读

　　文/杏花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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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首情诗吗？显而易见的，也许。但是，在笔者看来，更是对生活、人生乃至生命的一种理解、一种态度。不过，也不必把这种态度看得十分宏大，哲学导师会吓人的。将之视为茶余饭后的口占、随缘而来的禅诗、娓娓道来的思语，倒是贴切的，或者就干脆视为情诗的婉转低吟吧。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正如李商隐的《锦瑟》，主题历来众说纷纭，素有“一篇《锦瑟》解人难”之说。一首诗的意旨在阐释学、接受理论那里，是从Text到读者心中之“作品”，方才产生的。“一部真正的艺术品的特殊意义正在于：它避免了个人的局限并且超越于作者个人的考虑之外”（《荣格作品集·心理学与文学》）。因此，《很轻》的主题和隐喻，也在你的心中。

　　《很轻》的结构其实非常简洁，采用的是《诗经》式的重章叠句，“语言、词汇不断有细微的更迭，这种变化永久性存在于新颖的、意想不到的组合中”（T.S.艾略特）。基于上述结构，三节递进吟唱，既有利于诗意表达的层层深入，也有利于烘托渲染，而且丰富了诗歌的节奏感、增加了韵律美。《很轻》的文字叙事也不像令人眼花缭乱的所谓现代派那样：充满陌生化和戏剧化手法，字都认得，但深奥隐幽、晦涩烧脑。全诗主要围绕两个意象展开——蝴蝶和茉莉花茶（诗中其他意象不专述），没有后现代们诗歌中的意象撕裂消失，亦没有“朦胧诗”的意象繁杂堆积。恰似诗题，全诗情绪流溢自然，情感抒写恰到好处——很轻。中国传统美学认为，艺术的本体是“意象”（叶朗《胸中之竹 走向现代之中国美学》）。“每一个意象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我们祖先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与悲哀的残余”（荣格）。蝴蝶和茉莉花茶，也凝聚了这些残余的碎片。一如格尔哈德·霍普特曼所言，“诗在词汇中唤起对原始语词的共鸣”。蝴蝶和茉莉花茶，让我们在集体无意识中融入诗行。

　　蝴蝶以身美、形美、色美、情美的意象体，常为诗人骚客歌吟。李力认为，蝴蝶意象有三个文化向度：美、爱、自由（《电影色彩语言研究 》）。这一说法概括并不全面，蝴蝶意象在中国文学艺术中，还经常用来表达多愁善感、苦闷迷茫、失落忧伤、惜时惆怅等。例如：“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李商隐《蜂》）；“晚树迷新蝶，惨霓忆断虹”（李贺《恼公》）；“盖世功名总是空，方信花开易谢，如知人生多别……富贵是花上蝶”（白朴《乔木查·对景》）；“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胡适《蝴蝶》）。

　　本诗第一节，“终于，决定给你写信/在三月雨下过后/在六月麦丰收后/”，写信到底在三月还是六月？这是一个疑问，然而正是这个疑问，正是三月到六月跨度之长，写出了犹豫。那种下定决心的“终于”，是多么的徘徊彷徨。另一种意义上，三月的春雨、六月的丰收，不是实指的，而是虚化的，是一种美好的象征，也是全诗起兴之句，即赋比兴之谓。同时，这种美好，与本节下文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不提笔/只邀来一只蝴蝶/”，下定了决心，却并不提笔，而是对蝴蝶低语。托蝴蝶诉心语，古有“复此从凤蝶，双双花上飞。寄语相知者，同心终莫违”(【梁】简文帝《咏蛱蝶》)。近有“寂寞的古园中／明月照幽素／一枝凄艳的残花／对着蝴蝶泣诉 ”（戴望舒《残花的泪》）。然而，恼人的蝴蝶，“我说一句/它震动一下翅膀/有时它震动两下甚至更多”。蝴蝶啊，蝴蝶，你真的懂“我”吗？那多余的震动，分明拨乱了“我”之心弦。会意与絮叨、嗔怪与无奈、寄托与失望，诸多情绪交织。“隔着大海/我无法知晓的是/你能否见到它”，“大海”，可能是收信人在大海彼岸，可能只是借指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的距离，“它”既是信，也是蝴蝶，是无言之信、庄周之蝶。

　　本诗第二节，主体意象是茉莉花茶。一提起茉莉花，令人立刻联想的是那首著名的江南民歌。古往今来，文人雅士们对茉莉花亦多钟爱。宋代江奎赋诗茉莉花，“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茉莉花》）。明代屠本畯《瓶史月表》将茉莉花列为六月花之盟主，明代张谦徳《瓶花谱》仿古代官秩等级，将插花分为九品九命，其中宝珠茉莉列入二品。有意思的是，张谦徳号梦蝶斋徒，意取庄周梦蝶。不能由此附会蝴蝶与茉莉花的关系，但是其间的意味是有相通之处的。实际上，蝴蝶与花，是密不可分的。里尔克写到：“像一朵硕大的紫茉莉世界/炫耀着香气，在它的花苞上/一只蝴蝶之蓝翼发着柔光”（紫茉莉≠茉莉花），苏轼也曾道：“寂历疏松欹晚照，伶俜寒蝶抱秋花”(《次韵周长官寿星院同饯鲁少卿》)，有词牌名就叫“蝶恋花”。因此，有人说，花就是蝶的前世，蝶就是花的来生，生死相依。

　　茉莉花，是纯洁、恬淡与爱情的象征。例如：刘克庄《卜算子·茉莉》“淡薄古梳妆，娴雅仙标致”；陈允平《南歌子·茉莉》“素质盈盈瘦，娇姿淡淡妆”； 张孝祥《临江仙》“翠叶银丝簪茉莉，樱桃淡注香唇。见人不语解留人。数杯愁里酒，两眼醉时春”。《很轻》写的不是茉莉花本身，而是茉莉花茶。但是，本诗不是饮茶诗，只是茉莉花作为了茶的品种，因而茉莉花的特质及其意象的喻指依然渗透体现在诗中。“终于，决定跟自己和解/在第N次跌倒以后/在又一次被拒绝之后”，这与第一节起首相对应，跌倒、拒绝与春雨、丰收形成反差，是美好与失落、期望与失望的对比。“不买醉/只沏好一壶廉价的茉莉花茶/”，如果说“不提笔”是犹豫迷茫，那么“不买醉”便是别样的淡然淡定。“廉价”一词并不简单指价值价格，其能指和隐喻恰恰是委屈忧伤之后的超然心态，是一种反讽。“我不去轻呷/只盯着一枚枚叶绽放/是的，它甚至色泽偏灰黄/香气也没有那么浓郁”，盯着叶的绽放，仿佛看到了蝴蝶的振翅，又看到了蝴蝶的香消，而灰黄的色泽是叶、是茶，何尝不是蝶呢？且听李白《长干行》：“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末句“我依旧盯着它在水中的舞蹈/无视它渐渐冷却的温度”，这是冷静、漠然、执着、坚定的目光。康德说过，“凡最高的美都使人惆怅，忽忽若有所失”。但是此刻，“我”已经无视温度的冷却，眼中只有茉莉花茶的舞蹈，纵然曾经怅然唏嘘，也如过往云烟，逝者如斯夫。

　　本诗第三节，是对前两节的情绪消解和自我救赎，“其实，没那么深刻”。汉语副词，是动态性特征和主观性特征明显的词类（潘海峰《汉语副词的主观性与主观化研究 》），时间副词“终于”后接成分由消极义扩展到积极义，与它的意义和言者的主观性有很大关系（陆露露，叶建军《“终于”的副词化及其功能扩展》），有时是期待发生的“终于”，视为积极；有时是不期待但是终究发生了，趋于反讽。本诗诗题“很轻”，系程度副词“很”+量度形容词“轻”，本身就是一个客观叙述和主观评价。“终于/只是一个/被迫营业于我诗句中的/程度副词”，这几行诗句不仅仅要看对诗题的回应，更重要的是看全诗反复出现的时间副词“终于”——这一诗眼，“被迫”营业于诗句，成为“程度副词”。或有人认为“终于”就是程度副词，在此不论。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需要注意的是：诗歌再次把表达重点，鲜明突出地指向了第一、第二节的起句，是诗意和隐喻的一唱三叹、回环吟咏。

一剑霜寒十九州

杏花兄采用西方文论的语言结构和思维结构，从烟霞诗的意象、结构、隐喻几个方面，阐释这首诗的内涵，探幽显微，提供了诗歌鉴赏的路径。
值得学习。
大赞。

一袭烟霞

    得到这样一篇高于原作百倍内涵的解析，烟霞幸甚！


     从字里行间就能感知到杏花春雨的博学多才。说实话，我写诗都凭灵感的，根本没有你解析里的那些刻意的选取意向，但惊讶的发现你的解析竟然与我当时的心境完美切合。是情诗么？也许潜意识里还残存一些对所谓爱情的那些感受，但确实它不是情诗，是我这大半年的心路。有梦如蝶，际遇如那廉价的茉莉花茶，然不管如何，那香会弥散开来。


   再次感谢杏花春雨如此精致的解析，珍藏！

杏花春雨

一袭烟霞 发表于 2023-7-24 21:37
得到这样一篇高于原作百倍内涵的解析，烟霞幸甚！

谢谢一袭烟霞的夸赞！你的诗写得确实好，否则我也不会那么认真地欣赏，更不会去析读。

[安卉]

以精述为要，以浓墨点睛，引经据典，落字成金，笔笔传神。
此篇诗词鉴赏，其风神洒荡，韵波漫延，寓意起伏，一波三浪，意味十足，堪称诗词鉴赏之精品。
抓诗眼、抒意象、明意境。处处显示着作者博览群书腹有诗书的气质，更显现出作者的深刻内涵。
有如此深厚精美的诗词赏鉴，真是诗的幸运，也是诗歌版的幸运。大赞作者！

杏花春雨

[安卉] 发表于 2023-7-24 22:17
以精述为要，以浓墨点睛，引经据典，落字成金，笔笔传神。
此篇诗词鉴赏，其风神洒荡，韵波漫延，寓意起伏 ...

安卉文笔这么精致，文学功底深厚，尤见汉赋之韵。特别是对我析读诗歌的架构、方法，说得很准，直接点到位了。

杏花春雨

一剑霜寒十九州 发表于 2023-7-25 01:36
杏花兄采用西方文论的语言结构和思维结构，从烟霞诗的意象、结构、隐喻几个方面，阐释这首诗的内涵，探幽显 ...

谢谢吾兄！你的古体诗或豪放或婉约，或冲淡或纤秾，形工而羚羊挂角，神妙而余音绕梁。及观各种回帖，幽默严谨兮安有定则，扼要铺陈兮皆为精当。

美人迟暮。

此篇解析，太太专业了，这位才子的知识浩瀚得很呐，这真真的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一篇解析，包罗万象，由此及彼、由近及远、由古至今、由浅入深，解析得好精致好到位啊
佩服！！

杏花春雨

美人迟暮。 发表于 2023-7-26 11:30
此篇解析，太太专业了，这位才子的知识浩瀚得很呐，这真真的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一篇解析，包罗 ...

谢谢美人迟暮。
你的文笔才更好，令人赞叹，看似信手而得，实则功底深厚。

◇海棠依旧◇

这个版块
是我只敢悄悄滴进村
悄悄滴溜走的地方
就连衣袖都不敢轻轻的甩上一甩
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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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说：
奈何本人文化浅
一句真好行家园

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