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吉米·哈利获过大英帝国勋章,写过荣登《纽约时报》榜首的系列畅销书。却坚持在乡间从事兽医工作50余年。 写过的书拍成了电影电视剧,塑造的人物成了读者饭桌上的谈资,而他自己成了人们口中永恒的传奇。 谦卑、温和、乐观、悲悯。 一个把心低到尘土,却始终在仰望星空的人。
日子在忙碌中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每天例行出诊时,常常爆胎。四只车胎全都快磨光了,真不晓得我怎么还能继续用的。
车上的“豪华”设备之一是一面生锈的天窗,每次关上的时候,它老是吱吱作响。不过大多数的日子我都是开着它的。穿着单衫开车,让甜美的空气围着我转。下雨的日子呢,关窗也不管用,因为雨从天窗缝漏进来,在我的膝上以及旁边的座位上积成小水塘。
我逐渐培养出来在泥坑中间穿来穿去的开车绝技了,我若是从泥坑中直开过去,那就犯了大错啦,因为泥浆会从车底破洞中淌进来。
这个夏天天气很晴朗,长期的户外生活,把我的皮肤晒得可以同农夫媲美了。甚至于在高原上补车胎都不算是苦差事,周围有各种鸟儿为伴,和风更把谷中的花香树香吹送到鼻端。这简直就像是从生命中偷来的时光,展望未来,检讨得失,此其时也。世事多变,使我甚感迷惘。多年的城市生活后,来到这乡下。再没有考试与开夜车了,工作呢?每天都是一个挑战!此外,还有我的宝贝老板。
法西格每天从早到晚精力充沛地管理着一切,我常暗自奇怪,是什么力量在后面推动着他?不可能是为了钱,因为他对钱的态度是满不在乎的。把各处账单付过了以后,余下的钱就塞进壁炉上边一个大瓶子里,他需要钱的时候就抓一把。我从未见到他用皮夹子,不过他的裤袋中常常有银币及纸币鼓起来。当他从口袋中抽出温度计的时候,总有零票子跟出来飞舞一番。
加足了马力忙上一两个星期以后,通常他就会失踪一阵子,也许只是失踪一晚上而已,他也不告诉人他上哪儿去。何嫂照惯例摆出两份食具,等她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她就不做声地把第二份拿走。
每天清早西格打理出诊名单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以至于我常在匆忙中收到错误的命令,不是去错了地方,就是被派到牛头不对马嘴的地方出诊。等我事后告诉他的时候,他老是开心地大笑。
有一次,他自己也搞错了。我收到邦村的郝先生的电话,要我们去给一条死羊解剖验尸。“我跟你一块儿去,吉米,”西格说,“今早没什么事,好些验尸的手续我都可以教教你,我要亲自看你动手。”
我们开进了邦村。西格把车子朝左转。“你去哪儿?”我说,“郝家在那一头。”
“你明明说是余家。”
“没有,我保证……”
“吉米,你和他讲电话的时候我就站在你旁边,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张开嘴还想再分辩一番,可是车子已经在火速前进,西格的下唇撇出来老长!算了,让他自己去发现错误吧!
我们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在一家农舍门口。西格在工具箱中翻了一阵子:“见鬼,没带解剖刀!只好去借一把。”他咚咚咚地朝大门大步走去。
农妇开了门。西格面带满脸笑容招呼她:“余太太,您早,有切肉刀吗?”
这位太太把眼瞪得好大:“你说什么?”
“切肉刀,越利越好!”
“你要一把切肉刀?”
“对了,切肉刀!”西格仅有的耐心已经差不多用光了,“可不可以请你快一点,我没多少时间!”
这位惊讶不已的太太退回厨房去了,我听得到小声商量事儿的声音,小孩子的头不时地冒出来偷看,西格则在焦急地踱来踱去。最后,一个女孩捧着一把好长好可怕的刀,怕兮兮地送出来。
西格一把就接过来,用手指摸摸刀缘:“见了活鬼,一点儿也不利,快给我把磨刀石拿来!”
女孩飞步跑回厨房去了,又是小声商量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换了一个女孩把磨刀石拿出来,她一寸一寸地蹭过来,手伸得长长地把磨刀石递给西格后,马上就飞快地逃进去了。
西格一向是最以他磨刀的技术而自傲的,他如今一面儿磨,一面不成调地哼着歌。最后,他磨得满意了,于是朝门里大叫:“你们家男主人呢?”
没人理会他。于是他就走进厨房去,手中那把大刀还一晃一晃的。我跟着进去,只见余太太同女儿们缩在远远的角落里,怕得要命,死瞪着西格。
“好了,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这位可怜的母亲小声地问道,一面把孩子们搂得紧紧的。
“我要给死羊验尸了,你们不是有头死羊吗?”
跟着来的是解释和道歉。
事后,西格狠狠地怪我把事情搞错了。他很严肃地训我:“你以后得仔细点了,吉米!这种事情给人家很坏的印象。”
在我的新生活中,我已逐渐适应了西格的变化无常。有一天,西格下楼吃早点时一面揉着发红的眼睛:“早上4点还出诊!吉米,我本不愿说这个,可是,这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
“你的错!这头牛有点小发炎,它主人自己医它已经好多天了,今天喂点麻仁油,明天灌点草药,清晨4点才突然想起该找我们了!我跟他说再等几小时没关系,他说哈利先生跟他说过,随便什么时候我们都会出诊的。”
他好像累得连敲开蛋壳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这么敬业当然是好,可是既然可以等上好几天才找医生,总可以再等到天亮吧!吉米,你快要把他们惯坏了,而却让我来吃这苦果。动不动一点小事就把我从床上拖下来,我实在受够了!”
“真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恐怕还是因为我太没有经验吧!要是我不出诊的话,我会一直担心它会死,要是我等到天亮才出诊而它已经死了的话,你想我好受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惟有死个把动物才会给他们一个教训,教训他们下次找医生要及早!”
我听从了他的忠告。一个星期后,西格说他有事要和我谈谈。“吉米,今天老沈对我大发牢骚,他说前天晚上打电话找你而你拒绝出诊。你知道,老沈是个好主顾,我们可不能丢掉这个好主顾!”
“可是只不过是牛奶稍浓一点儿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他自己七诊八诊已经搞了一个星期了,牛儿又吃得下。我认为等到天亮再诊绝出不了岔子。”
西格轻按着我的肩,脸上满是极端忍耐的表情!我不在乎他的不耐烦,我已经习惯了,而且也可以受得了,惟有这种过分的忍耐可真叫人难以消受。
“吉米,在我们这一行,有一条基本定律比什么别的都重要,就是你必须出诊!”他的手不住地比划着,“吉米,永远记住,你必须出诊,不管天晴天雨,不管天亮天黑,你必须去,而且得高高兴兴地去!你认为不是什么急病,要知道,你只不过是听它主人的述说而已,而农夫又不是专家,他们懂什么是急病什么不是。别忘了,说不定动物会死的!”
“你自己说的,死个把动物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你说什么?”西格惊讶万分,“从没听过这种鬼话!不必多讲了,记住:你必须出诊!”
有时候西格还会教我一些人生哲学。一天,他看到我把电话死命地放回去,眼睛直瞪着墙,小声地咒骂着。
西格怪模怪样地笑了:“吉米,怎么了?”
“我刚跟路登通过话,你记得那回小牛生肺炎吧?我花了多少时间进去,用了多少贵重的药,一头也没死,全都好了。现在呢?他抱怨着账单太高,一个谢字也没有。活见鬼,真没道理!”
西格走过来把手放在我肩上,他脸上又是无限的忍耐了:“好了,你看你自己,脸都红了,气成这个样子!你一定要学会放开!你想,为什么到处都有人脑充血、胃溃疡?就是因为他们动不动为了芝麻小事动气,就跟你现在这样!我懂,我懂,有些事真令人发烦,可是你还是得保持平静呀!吉米,不值得生气,再过一百年这些烦事还是有的呀!”
他这篇讲辞从头到尾都是笑着讲的,一面轻拍我的肩头,活像是个心理病医生在安慰一个暴烈的病人。
几天后我正在给药瓶贴标签,西格冲进房来,房门一定是给踢开的,因为房门撞开后又弹回去差点打了他的脸。他冲过来把桌子猛拍了一下,满脸通红,眼珠子瞪得都差点掉出来了。
“我刚从死鬼老何家来。”他吼着。
我觉得很奇怪,老何是个小个头的路工,养了四头牛做副业,从未付过一个钱的兽医账单,不过他人很和气,多少年来西格就是义务替他服务的。
“不是你所喜欢的人吗?”我说。
“曾经是,老天爷,曾经是!”西格吼着,“我一直给他的茉莉看病,你晓得,就是那头红毛牛,在他牛栏里倒数第二的铺位的那头。腹膜胀水!每天从牧场回来的时候都是胀得鼓鼓的。我什么都试过了,没一样有效!后来我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可能是网膜发炎,于是打了一针静脉碘化钠,今天我看到它简直是奇迹般复元了!它站在那儿,吃草,跟没病的一样!我正在恭喜自己,多么高明的诊断!你晓得老何跑来说些什么?他说他晓得它今天会好的,因为昨晚他喂了它一匙泻盐,医好了它!”
西格从裤袋里掏出来一些空瓶空盒,乒乒乓乓地扔进垃圾箱,又吼起来了:
“你可知道,过去这两礼拜为了这头牛,我多么发愁,焦虑,就差没做梦梦见它了,最后总算找出了病因,用了最现代的医学技术,把牛医好了。而结果呢?它的主人有没有对我表示感谢!他有没有——鬼哟!一切的功劳归于那勺泻盐!我所做的一切完全是浪费时间!”
他又把桌子死命地捶了一记!
“不过,我也把他吓惨了,当他提到那勺鬼泻药的时候,我大骂一声“浑蛋”,伸手想揍他。还算他见机得快,躲进房子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西格把他自己扔进旁边一把椅子里,又伸手去扯他的头发:“泻盐!天哪,真叫人想上吊!”
我想要告诉他放轻松点,并且指出来再过一百年事情还是这样的,可是我看看老板的样子,于是放弃了这个主意。
终于有一天西格决心把我用的车检查一番。这辆车每天要烧掉两品脱的润滑油,不过西格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到这辆车每天要烧掉半加仑润滑油的时候,他认为该有所行动了。最终的决定因素可能是这样,有一次赶集,一个农夫告诉西格说他每次都晓得“小兽医”什么时候出门,因为几英里外就可以看得到车后的蓝烟了。
等这辆小奥斯丁从车行修好回来的时候,西格像只老母鸡似的围着车转:“吉米,过来一下,我要跟你说话。”
我看见他脸上又挂出来那种忍耐的样子了,于是我暗自心理武装一番。
“吉米,看见这辆车子吗?”
我点点头。
“这辆车已经给检查过了,花了很多的钱!这就是我要同你谈的,你现在手上的车简直跟新的一样。我希望你对它表示一点尊敬,以下的两三千英里,你一定要好好保养,时速30英里够快了!有些人乱用新车,真该下监狱!所以,小伙子,记住了,不许乱来,否则的话,你要有麻烦了!”
他把车盖轻轻关上,用他的衣袖把有裂痕的挡风板擦干净,走了。
1品脱=0.568升。
1加仑=4.54609升。
这一场训话给我的印象真深刻极了,当天我几乎是以步行的速度开着车出诊的。
当晚,我正准备上床的时候,西格回来了。还有两个农家少年跟他一起。一股好浓的啤酒味儿。
西格很庄严地对我说话,只有一点点含糊不清:“吉米,刚才我在黑牛酒吧碰到这两位先生,他们没赶上最后一班巴士。可不可以请你把奥斯丁开出来,我送他们回家?”
我把车子开到房子前边,两个农家少年一个坐在前面,一个坐在后面。我看西格坐进驾驶座的时候步履不稳,于是我决心一块儿去,就钻进后座。
西格一直把脚踩在加速器上,引擎尖叫着,小车好像身处狂风中似的颠簸摇摆个不停。我两手抓得紧紧的,身子前倾,大声对老板叫:“这辆车子是刚刚才修理检查过的呀!”
西格回过头来,对我纵容地笑道:“吉米,我知道,我知道,你烦些什么劲呢?”小车以时速60英里的速度向黑暗里冲过去。我们像软木塞似的颠跳不已,车里没有一个人开腔。
回程中,因为是下坡,西格开得更快了。小车的引擎哀声叫着,在颠簸不平的路面上又跳又跃地向前冲,几次都几乎撞到山上,不过最后奇迹似的平安到家了。
一个月以后,西格又一次带助手同行。他很悲伤地对我说:“吉米,好孩子,你很好,就是太会糟蹋车子了。看看这辆奥斯丁吧,才修过不久,顶峰状况!看看它现在吧,尽喝油!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用车子的?!你真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