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骨梅无仰面花
--------题目出自郑板桥的联句: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两面枝。因为梅花和别的花不同,它的花朵只生在枝的阳面,而且没有一朵花是仰面向上的,所以有的书中也把这副对联写成: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
先生和俺爹一样,都是农村来的,家里很穷,他是那个小山村第一个大学生,是家里和村里的骄傲。
在订婚之前,俺爹就托人去那个山村查访,爹说穷不怕,我和你妈也是白手起家的,不过我得看家风。回传的消息是那家人都很朴实憨厚,但是-------当家的老太太很要强。
因为俺爹是孤儿,俺娘没有和公婆相处的经验,而因为外婆的雍容大度,舅妈们和公婆的相处也是非常融洽的,所以关于坊间传说的那些婆媳关系难处的问题,在我们家族里都没有出现过,也因此没有谁能够给我现身说法指点经验。同事朋友中倒是有几个,可是我这不大会转向的思维总是无法理解她们怎么会把关系处成生死对头般。
这就是家族中关系太融洽的短板。因为以己度人设身处地时,你会发现那和你的思维就不是一个频道。
所以我结婚之前,俺娘就发愁:你那性子和你爹一样的直统统的,婆媳关系可怎么处?也不知在哪打听了几部电视剧压着我下载了和她一起看,《婆婆媳妇和小姑》,《双面胶》啥的,看完后我指着屏幕问她:“您觉得那日子能过吗?”俺娘也迷茫:“也是啊!”
从没受过夹板气的俺爹倒是很乐观,要强不怕,只要讲理就成。再说咱闺女这性子,也不是计较鸡毛蒜皮的那种人啊,没事!结亲如结义嘛!
在俺娘的担心和俺爹的盲目信任中,我走进了婚姻,开始接触先生生命中最重要的另一个女人-------我的婆婆。
婆婆的要强和俺娘不同,俺娘是在骨子里的,婆婆是里外都显现着。这点一开始我就有了很清晰的认识。
因为之前有过查访,所以我对婆婆家的历史很清楚。公公是个很憨厚的人,除了种地没什么强项,他和婆婆生了五个儿女,先生是老幺。那个山村很穷,人均八分田,三亩地,在没有免除农业税的时候,只能说,勉强不饿肚子,年成不好的时候饿肚子那也是正常。
因为孩子多,公公又是个老实人,婆婆家的生活之前在村子里一直处于下等。家里的第一个转折出现在大哥成人之后,能干的大哥带着二哥出去打工,又娶了媳妇,再加上公公的好人缘,家里的日子一天天起来了。推倒以前的纯土基屋,新盖了半截砖加半截土基的新房,并且地基挖得很深,预备着过几年再换成纯砖的。
天有不测风云,第二个转折处在先生高三那一年,大哥出了意外,丢下了媳妇和孩子走了。婆婆一个耳朵哭聋了,公公一下变得无精打采不爱干活日子得过且过了,没两年大嫂改嫁,婆婆一边要操心着儿女一边要照料着年幼的孙女,日子越发过得压抑起来,先生的大学通知是那几年家中唯一的亮色。
其实在听到这些时我还是很佩服婆婆的,当然心里也抱着无所谓的想法,横竖不在一起住,隔着百十里呢,见面彼此客客气气也就成了。而且我一直很喜欢农村,也没有什么洁癖啥的,所以刚去婆婆家时,很适应,包括建在院子一角的蹲缸式厕所,也没什么反感。总之合了眼缘,很乐呵。
当然我毫不意外的发现,婆婆家所有的人在面对我的时候的小心翼翼,城里的媳妇,娘家条件优越,在这儿住不惯发点脾气都是应该的,所以面对乐呵呵的我时他们反而不适应。
当然没住几天我们就回了城,和婆家的交往就在每月一次以及逢年过节二老生日等等赶回去的节奏里,保持着彬彬有礼相安无事。一回农村我就喜欢跟婆婆聊天,听她讲古,或者讲过去的事,婆婆没想到我爱听这个,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有时候还拽着周围的叔公伯娘给我讲,我的关于农村的文章基本上都是这么收集素材的。
然后我自己总结了一些关于婆婆的事迹:
家里五个孩子,还得按份例赡养老人,光是给家里七个人做鞋补衣就不知得熬过多少不眠之夜;
田少,粮食不够吃,有些年每逢青黄不接的时候婆婆就出去借米,收稻后再还;
为宅基地跟人打架,公公老实不敢吭声,婆婆却上房掀了人家瓦;
先生上高中时,为了每周两块钱的伙食费婆婆不知借过多少人家,受过多少冷眼;
先生上大学时,大嫂改嫁,为了帮先生凑学杂费,二哥在附近的窑厂打工,累得吐血,因为家里穷,直到先生工作之后二哥才说上亲,婚后发现二嫂精神状态有问题,婆婆对二哥很歉疚;
先生是那一乡头一个大学生,婆婆极为骄傲。
婆婆是这个家的大脑,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搞定婆婆基本上全家就搞定了。
尽管相隔比较远,尽管我们彼此都小心地探索着相处的模式,但是有些问题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是婆婆决定打个棺材,那里的习俗,老人过了60这些东西都可以开始准备了免得措手不及。她觉得老两口一个七十多一个快七十了起码得准备一个吧?于是跟我们说了,我说行,您安排吧,多少钱我出,您说打什么样的就打什么样的,不用考虑别的。
我以为出了钱就没事了,那东西打好后放在家里,只要老人还在每年都得油漆一次。
过了不长日子,婆婆给我们打来电话,说方子(木料)买好了,定下某月某日动手打。先生接的,说好好,打吧。我听了也没当回事。直到那日子过后的一天大姑子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那天婆婆气得背着人狠狠的哭。
原来当地的习俗,打棺材那天所有儿女能到场的都得到场,那天还得请亲戚邻居来吃一顿贺一下。婆婆便特意给我们打了电话,以为我们会回去,结果直到开席也没有人影,亲戚们问起来只好遮掩说我们忙没时间,但是心里还是觉得小儿子不给长脸。。。。。。大姑子比先生长十岁,先生几乎是她带大的,也不避讳,直接给我打了电话。
我很茫然,问先生知不知道还有这习俗,先生一样很茫然,我这才想起他就是一技术型,人情世故压根就指望不上。刚好第二天是周末,我买一堆东西拽着先生跑回了老家。
婆婆虽说不高兴,可是还是很给我面子的,没给脸子看,我厚着脸皮傻呵呵笑着跟前跟后把老太太哄乐(这是俺的强项,一般老头老太太看了俺傻笑就觉得喜兴),然后才开始讨论“关于各地风俗不同怎样沟通的问题”。
先是就前段时间发生的错误诚恳检讨,当然也不忘了强调一下我不懂这边的风俗,先生长期在外面读书工作也不明白,所以我是可以原谅的,您儿子是欠揍的;接着表示以后有啥事您就直接说,咱不能藏着掖着说话拐弯啥的,您看我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脑子也不好使,听话就是听话,不会听音,为了以后咱们家办事的效率和圆满,咱们不如都直接一点?该怎么做您指示我们执行就成;最后引申开来不光是这些事,以后有啥事,您有什么疑问啊要求啊啥的,您都直截了当地和我们说咱们一起讨论,这样也省得互相猜疑多省心啊!
我顺嘴溜得痛快,婆婆先还是乐呵呵地听着,慢慢就瞠目结舌看着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费劲地咽了口唾沫,点着我的鼻子:“伢啊,就是农村的媳妇也不像你这样装傻充愣啊!”
我继续诚恳地龇着牙装傻:“这您可说错了,她们是装傻,我是真的,您不觉得我特有福气吗,就是傻的,傻人有傻福。咱们家有您一个掌舵就够了,我就跟着跑腿就得。”婆婆拍着腿乐着乐着眼泪就下来了,用力攥着我的手不说话。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顺带着为以后的良好沟通机制打下坚实基础。后来婆婆就有啥事都给我说,哪怕打电话是先生接了,说到正事婆婆就直接要求电话给我,理由是“我跟你说你不懂。”郁闷得先生问我咱俩谁是农村出来的?
一般婆媳关系里还有个金钱问题,不过这点对我来说好解决。在我结婚前婆婆可能也有担心,提前分了家,找来村长和族老作证,现存的两个儿子每年给多少赡养费,两个闺女是出嫁的就不在内了。其实婆婆是瞎担心,打小俺受的传统教育不是假的,赡养父母那是天经地义。就她老人家提出的那点赡养费在我看来简直就是担个名义不值一提。
后来有一次我问她是不是少了,婆婆摇摇头说你们在城里什么都得买,你们结婚我给不了什么,再管你们要钱已经是不过意了,我们过惯了,不少。 听得俺鼻子酸酸的,自动将费用涨到我可以接受的高度,可是婆婆死活不要,直到我差点跟她急眼才收了。可是就这样还是舍不得花,悄悄告诉我多的钱都存了,将来他们老两口办大事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少出了,听得我眼泪都差点下来。
水往下流啊。。。。。。先生工作忙,我回家的日子比他还多,每次我回家,婆婆总是忙前忙后基本不让我插手,巴不得给我多带一点东西回城她心里就快活,开始我还不要,可是后来我看明白了,于是每次都是主动从菜园里摘一袋蔬菜,安安老太太的心,每次离家时老太太又攥着我的手送老远,每次握着那干树皮一样的手我心里总是五味杂陈。
每年的春节,我们总是回老家吃年饭,再驱车回城准备初一的各处拜年,初三再回去拜年。基本上我是不做饭的就当个吃货,顶多就是当烧火丫头,那是我爱干的活,别的都是婆婆忙上忙下不让我插手说我不熟农村锅灶。
但是去年的年夜饭后,一向要强的婆婆悄悄问我:“伢啊,你正月头几天能在家做客饭不?我实在是做不动了。。。。。。”我眼一热,赶紧答应了,在家做了几天饭,每天三四桌客累得我几乎发慌,可是看着要强的婆婆瘦小的身子,我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我怎么忘了先生是幺儿,婆婆今年已经七十多了。。。。。。
我让婆婆和公公一起跟我回城,婆婆不愿,说自己还能动,还能帮着点二哥,也能给我们省点事,说等自己不能动了-------“伢啊,那就要给你添麻烦了!”
(为什么一想起这事,我就想哭?电脑里放着崔京浩的《父亲》,为什么听着这歌我就想流泪?)
刚才停下打字给婆婆打电话,问上次送回去的颈肩按摩仪老两口用得怎么样。“挺好!我这肩膀松快多了,伢子,你放心啊!我和你爹都好着呢!”
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